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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91章换上更大的

    陈宁霄落地时,少薇正在给他口中的“瘪三”遛狗。

    Jacob养的三只雪纳瑞三只西高地白梗犬都是他亲女儿,理论上来说,少薇一次性伺候六位千金。所幸她很有伺候千金的经验,所以虽然浅浅跨了下物种,她也依然将它们次伺候得很好。

    六位千金有固定的散步嗅闻和排泄路线,以米兰大教堂为中心呈棋盘格穿梭,最后以在一家意大利手工冰淇淋店里添上三个甜筒为结束。

    虽然也很想给自己买一个,但少薇看了看自己左手沉甸甸的六位千金共计十二次的拾便袋……打消了念头。

    回到Jacob办公室,处理完所有后,少薇与工坊的设计师和工匠们道别,回到一个街区之隔的马萨办公室,将今天所拍摄的照片导出、整理。

    纪实是马萨这场大秀概念的重要组成部份,少薇拍摄的这一系列照片将在秀后的afterparty上展出,因此她每天都必须将当日的影像进行挑选和处理、存档,否则进度就会赶不上。

    事实上,大秀的保密度甚至高过了Jacob的设计,少薇每日出入工坊,设计图纸、布料与各类水晶珠管都随处可见,也隐约知道Jacob的收官之作以宗教神话和歌剧为灵感框架,但对马萨所筹备的大秀,除了他和Jacob本人、Greta的高层外,无人知晓。

    马萨没有透露,他在极力推进的是一个惊人的想法:他想将整个米兰大教堂广场及一旁的艾曼纽二世拱廊都纳为秀场,除目前所有的商业LED牌外,还将增设大小高低错落的一百张,艾曼纽二世穹顶更将打造为能实时调控为水幕或火焰的电子模块,地面则进行全镜面铺设。

    整场秀呼应Jacob“时尚对人的异化与人性回归”的理念,以但丁《神曲》的三幕“地狱-炼狱-天堂”为

    结构,而秀后的afterparty,天堂般的纯净光影中,少薇拍摄的这些纪实影像将播放,呈现平实、宁静的现代感,彻底完成“人的高贵性的回归”主旨。

    姬玛从没有告诉过少薇,在她那组后台胶片照打动马萨后,他那一夜几乎什么都没做,而只是静静浏览了她帐号里的所有作品。马萨承认,虽然他的工作满世界飞,他一天要面一百个模特,他的圈子集齐了全世界最姿容端丽或非富即贵的人,但他已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她的环境肖像能力,堪称无与伦比,任何人都将在她的镜头下重获尊严,或者洗刷金粉,只剩尊严。

    马萨不确定她的这份能力稳不稳定,是否和她的心境、她的生活息息相关,因此马萨严禁任何人和少薇探讨创作理念,以免破坏这份自觉、本能。也因此,大家都用最水到渠成的方式对待她,她就像一株被空运过来的植物般,原盆原土地活着。

    窗外,米兰大教堂的灯已点亮,恢弘繁丽地矗立在夜幕降下的天空。

    少薇正在存档今天的照片。她很谨慎,一份留于办公室电脑,一份上传至云端,一份拷贝至硬盘,以方便晚上修图。

    “晚上喝一杯?”姬玛来约,敲敲桌子。

    少薇反正也没别的事,虽然喝酒花钱,但这是姬玛第一次下班后约她,拒绝未免扫兴。合上电脑,她拎起一件灰色薄西装外套,随姬玛步行。

    傍晚时刚下过一阵雨,此刻斜风吹来,仍有着细细的雨丝打在人身上,却无人撑伞。大教堂附近总是游人如织,黄色电车叮叮当顺着轨道开远,少薇迈过,纤细小腿倒映在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石砖上。

    姬玛斜了她一眼,笑道:“你很入乡随俗,这一身像是在时尚业干了十年。”

    棕色浅口软皮乐福鞋上,是一条浅灰色的A字西装裙,再往上则是白色一字领无袖上衣,衣摆掖进裙口,腰际的放量足以令人遐想她的纤细,脖子上垂下的一长一短两圈珍珠项链打破沉闷。办公室里冷气足,少薇会披上此刻挽在手里的廓形西服。

    其实是很基础的款式,但她条件好,拿捏起来,一股不费吹灰之力之感。

    姬玛常关顾的那家酒馆开在花园里,夏夜夜露芬芳,小小的桌子上点上植物精油的蜡烛,余下的空间便刚好够放两只酒杯、一个烟灰缸。

    姬玛将烟灰缸端在手里,指尖点点烟灰,问:“你抽烟吗?”

    少薇摇头。

    “试试吧。”姬玛将手中烟递过来,“哝。不如再入乡随俗一点。”

    少薇不是这么轻易被说动的人,但鬼使神差的,她眼前浮起了陈宁霄吸烟时的模样。

    想知道令他着迷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少薇怔了一怔,伸出手,接过了姬玛递来的这支薄荷味万宝路,递到嘴边,动作透露着生疏。吸了一口,倒没呛到,但也没品出什么独特的,姬玛笑得前俯后仰:“亲爱的,你都没过肺。”

    少薇毫不留恋地送还回去:“尝过就好。”

    姬玛重复她的话,耸耸肩:“说得不错。”

    “我年少时曾帮我喜欢的男孩子买万宝路,在巴塞罗那的深夜。我那时英语很差,用‘this’、‘that’跟人沟通。”

    姬玛挑眉:“他没长嘴?”

    “他故意的,想看看我能为他做到哪一分。”

    姬玛狐疑地眯起眼。

    少薇笑:“他就是有点怪癖,明明什么都有,却喜欢考验人,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缺乏安全感。”

    这点姬玛倒是能了解,接着问:“然后?”

    “然后我现在很想他。他现在是我男朋友。”

    “哦。”姬玛冷不丁被塞了一嘴狗粮,用巴黎人式的刻薄蹦出了一个单音节,表示扫兴。

    喝完了一杯威士忌嗨棒,两人起身离开,在电车站前分道扬镳,姬玛转场去下一场,少薇则回家。

    空腹喝酒对姬玛来说是家常便饭——作为巴黎女人,她已经把进食需求进化掉了,但少薇却觉得胃里难受,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保命要紧,她还是提前一站下了车,去杂货店买了把芹菜、两颗西红柿和一袋日本拉面。因为满脑子陈宁霄,错把地铁卡当信用卡递出去,被店老板无奈盯了半天后才醒。

    也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十几个小时陈宁霄联系她很少。

    到了民宿所在的大楼,咖啡厅有两个中国游客在等待取餐,少薇等电梯时听到他们议论,说刚刚看到了一个很帅的中国男人,帅到根本不敢上去搭讪的那种。少薇没当回事,电梯到了,她又饿又醉又心不在焉,像个阿飘一样飘进去。

    叮的一声。

    陈宁霄出现在她掀开眼眸的第一眼。

    以为是幻觉,站在门口愣了两秒神,直到怀里的牛皮纸袋啪地一下直挺挺落在地上。

    陈宁霄从她手里接过老式的黄铜钥匙,抬起手来,在她柔软的眼底抹了抹:“上哪进修过了,眼泪说来就来?”

    门开了,来不及开灯,拉面和芹菜西红柿被陈宁霄踢进玄关,人则在扑向他怀里的那一刻被腾空抱起。

    小小的房间没地方放,他将少薇抵在门板上,怕按了挂钩,手掌托着她后脑勺垫了一垫。

    真让他猜中了,挂钩撞上他手背,恶狠狠,那一下足以让手臂从里麻到外,但陈宁霄哼都没哼一声,只顾着一心一意品尝她的味道。

    很复杂。眼泪的咸,她本身的甜,弥漫开的酒精,以及……薄荷?烟草?

    陈宁霄睁开眼,沉郁的夜色中,他眼神往下压了压。

    少薇一无所觉,意识都随着他把自己扔到床上的动作而揪紧。

    太快了……

    她没穿丝袜,灰色A字裙直接被推高堆拢。

    到底是比牛仔裤方便,方便到有一股行云流水之感,正如她腿部皮肤给陈宁霄掌心留下的触感。床这么窄,她一条腿无处安放,被架高在窗台上,羞耻得她快哭出来。

    陈宁霄果然笑:“什么床这么窄?”

    少薇还想认真解释回答,但很快就被他毫不客气揉上唇的动作而遏住了,喉咙里发出不可思议的一声。

    薄薄柔软的蕾丝遮掩不住什么,湿意渗透出来,由隐约至明显,由半个硬币大小扩大,直到濡湿了整片。

    “陈宁霄……”少薇吞咽,鼻音浓重,镇静中藏着一丝胆怯:“是你吗?”

    陈宁霄顿了顿,至她耳边轻语,冷峻、沉稳:“当作做梦也可以。”

    接下来,他却不急了,将少薇摆好,啪的一下——毫无预兆地按下了开关。

    灯光大亮,他英挺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居高临下的冷然,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从来如此,越是气氛浓重时,他越是冷静自持。

    但少薇却措手不及方寸大乱——跟他比起来,她的姿态未免也太不堪,太失态,简直像被他玩弄的娃娃。她迷离的神情愣了一愣,下意识就想将腿并紧,但被陈宁霄强行打开了。

    少薇脸上浮现出难受之色,这时候还叫他全名:“陈宁霄……”

    陈宁霄盯了她一会儿:“裙子很漂亮。”

    什么啊,早就堆得看不出样子了。

    他继而问:“想把腿合起来?”

    少薇点头,细如蚊蚋的一声“嗯”,目光深深信任他。

    “那就并起来。”陈宁霄同意了,微微歪了下下巴,“爬到沙发上去。”

    一张单人沙发摆在床边,很深,有宽宽的扶手,明黄色的金合欢大花纹路,与房间的薄荷蓝交织出明艳感。少薇愣了下,鬼使神差地照做了,纤细的身体陷进沙发里,举高双手,难受地说:“你、你亲我一下……”

    也许她是真的醉了,一杯嗨棒,勾出她内心最脆弱无依的一面。

    陈宁霄一边慢条斯理地脱着身上西装外套,一边俯下身去,与她接了漫长的一个吻。

    少薇缺氧缺得晕晕乎乎,听到陈宁霄停了吻,问:“去看《最后的晚餐》了吗?”

    “嗯……?”少薇慢吞吞地想,“还没。”

    “我陪你去。”

    少薇点点头,与他这样轻声细语地聊着天,心缓缓地放松下来,没留意到他手上的动作。

    一声撕拉声。

    她留在茶几上没来得及收的胶带,被陈宁霄撕开。

    这是她用来缠镜头和机身的电工胶带,粘性不比正常胶带,但抗磨,可以给镜头很好的保护。她昨天刚从姬玛那里得到了一台42mm的莱卡镜头,还没缠好。

    少薇两眼迷离而微微失焦地、地自下而上看着陈宁霄。一回生二回熟,她两手已自觉地在身前并拢,像心甘情愿成为他的俘虏。

    但下一秒,她的双眼睁大,瞳孔也聚焦了回来——虽然比刚刚更搞不清眼前状况。

    陈宁霄,将她的右手和右腿缠在了一起,左手和左脚缠在了一起。

    少薇一个激灵

    醒过来,不敢低睫看自己的模样,虽难受、但仍充满依赖地问:“你、你缠错了,陈宁霄,怎么是这样缠的?”

    陈宁霄已经缠好,两手撑在沙发扶手上,身影笼罩着她:“没错。”

    笃定,不容置疑。

    少薇愣了好一会儿,难堪地哭出声来。

    陈宁霄却不管她了,打开房门,走向洗手间。

    她被用这种门户大开、行动受限的姿势放置。

    除了少数几间屋子外,其余的住客共享走廊上的公共洗手间,每层楼两间,设隔间,有专人打扫,故而卫生状况有保障。

    陈宁霄打开水龙头,将衬衣往上挽至手肘,慢条斯理而细致地洗着自己的十根手指、两段手腕。

    别的客人出来,只觉得这东方男人洗手过于认真,面上沉着无波澜,好像沉浸在什么让他身心俱爽的事中。

    透明冰冷的水流下,陈宁霄的十根手指微微发起抖。他眯了眯眼,抽离出来,用完全陌生的目光审视自己。

    他浑身都在兴奋,兴奋仿佛有什么暴戾因子在叫嚣,被他强行克制着,但身下早已应得不可思议。

    拿起胶带的那一瞬间是如此自然而然,连思考一下怎么用都不需要,仿佛他的手执行的是他早就日思夜想的命令。

    陈宁霄呼吸顿住。

    过去梦里那些画面,掌控的,命令的,摆弄的,操纵的,都有了具体的脸。

    是他。

    那个胆敢让她爽到发哭爽到求饶的,是他自己。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少薇不安。她迫切地需要听到人的呼吸,感受到人的热度。

    陈宁霄出现的那一瞬间,少薇泣出声,但某种空虚的难受加剧了,她想求他干什么,紧接着,她看到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还往下滴着水的手。

    他甚至都等不到将手擦干。

    目光触上,彼此都愣了一愣,接下来的一切快到双方理智之外。谁都没反应过来她就泄了一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受不住。

    陈宁霄都还没用上什么技巧。

    他缓了一缓,深呼吸,缓过了心脏的那阵发紧,如鹰般的目光盯着她半晌:“宝宝似乎很喜欢这样……”

    他徐徐吐出末两个字:“被玩。”

    少薇红唇半启,吐息灼热,涣散的瞳孔半天才聚焦回来。

    他刚刚玩得很强势,以至于她整个人都深陷进了沙发凹出,身体的折叠度高得不可思议,也因此,她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垂眼,就看到了仿佛下过雨或化着雪的泥泞。

    少薇再次无助地泣出声。

    陈宁霄凑上去吻她,亲她一簇簇的睫毛。第二次温柔了很多,解开她的珍珠项链,拢在掌心,凹凸不平地、一层一层地摩擦过,碾过。

    珍珠也不会想到,从蚌壳里取出后,会有重新回去的一天。

    显然这比它们的来处更温暖,褶皱丰富,浅浅地卡着。

    少薇不争气,或者说太争气,被这样不紧不慢若有似无地弄,也能来一回。

    珍珠项链被濯洗得闪闪发光。

    陈宁霄自始至终没曝露出任何需求,仿佛只要如此他就足够。

    最后一次是吃出来的,她自己已经把自己洗净。

    电工胶带被撕开,少薇精疲力尽地被抱到床上,勾着陈宁霄的脖子亲吻。亲着亲着人从床上滑了下来,被陈宁霄捞住。他终于舍得取笑了:“欧洲人在这床上练缩骨功呢?”

    少薇也跟着笑了一下,衣裳半褪,里头被解了襻扣的吊带半挂在肩膀。

    陈宁霄抱她在怀,两人一起坐沙发上。

    “怎么还抽上烟了?”趁她乖,他开始一件一件审问。

    少薇没想到就这一口还能被他逮到,“没,同事的,就一口。”

    顿了顿,补充解释:“是巴塞罗那那天,你让我帮你买的同一款。”

    陈宁霄指腹揉捻她嘴角:“想我了?”

    少薇不忍承认,总觉得才三五天而已,想成这副德性,未免脆弱丢人。

    陈宁霄低笑一声,眸底暗色一点未改:“改抽别的很多年了,刚刚没来得及怎么尝,现在尝尝。”

    少薇不等他捏开自己,就自觉地启唇,让他长驱直入,舌尖一边与她的勾缠、吸吮,一边扫过每个角落,将滋味都尝尽。身体的余韵如潮水拍打,激得她一阵一阵细密地颤抖。

    他没释放,此刻吻是他的代偿。

    少薇被他的舌占满,发出难堪的“唔…”声,下巴为了迎他而抬得很高。这样激烈的吻根本没给她留下吞咽的余地,津液从嘴角滑下,在黑暗中闪着yin蘼的透明色。

    陈宁霄转战她的耳垂、耳廓、脖子,一边若有似无低声讲着:“早知道你这么想尝,巴塞罗那那晚就分给你。”

    “尝你尝过那根烟么?”

    “你敢的话。”

    “那会发生什么?”

    陈宁霄动作顿住,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与她对视。

    少薇简直是不怕死地对上他的目光。

    一字一句,懵懂天真,意味深长:“尝着尝着,你会换上更大的……一根么?”

    第92章 第92章“自己磨出来。”……

    陈宁霄知道她要做什么,由着她滑下,跪在沙发前的一块圆形地毯上。

    柔软绵密的短毛地毯被少薇双膝抵出两个浅浅的圆坑。她起先是跪立,小心翼翼地拉下,为眼前看到的景象吃惊,目不转睛地懵懂着,像小孩无法解读大人世界,但觉得新奇。

    上次用腿时她没多少机会直面它,感知到的更多是分量温度而非尺寸。

    灯光太盛,吊在头顶,正中午的太阳,正中午的旗杆,笔直的倒影,跟陈宁霄本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样,干脆利落地透露出一种强悍,是线条干净到冷酷的美学风格。

    陈宁霄没换姿势,但懒洋洋地支腮靠在沙发中,垂眼看着他身前的人:“要教你吗,怎么抽烟。”

    少薇吞咽了一下,闭上眼,从跪立的姿势变成跪趴,上身伏下去,嫣红的嘴角很快感到一丝吃力,但心生的怯意很快便被头顶蓦然收紧的呼吸而打退。她甚至被激励,因为一个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此刻被她控制了节奏,扣住了扳机。

    陈宁霄一瞬间收紧了肌肉,陌生的触感温泉般包裹住他,让他从支着腮的姿势中坐直,双眸眯下。

    灭顶的、窒息般的kuai感。

    少薇不知道明天醒来会不会后悔,但她执意往下。

    她想感受到更多陈宁霄的反馈:肌肉的绷紧或放松,因为克制而显得绵长的吐息,从每寸皮肤散发出的滚烫热度,与雨后青森尾调混合在一起的男性气息——如此违和,如此浓郁。

    一只shou落在了她的头顶,少薇动作一顿,吊带半挂酥xiong半露的身体被激出颤栗。

    好像在说:好乖,抑或者,做得好。

    她虽然经验薄,但有了熊心豹子胆,吞吐间一味深入,皱眉忍过一些本能反应,汗从鬓角滑下来,双颊渐渐发酸。

    两分钟后。

    她实在难以为继,刚吐了出来,胳膊就被陈宁霄用力拧住,继而整个人都被拉高,跌坐进他怀里。

    “明天不想跟同事讲话了?“陈宁霄捻过她微破的嘴角,才发现她不仅嗓子眼受苦,嘴巴也受苦。

    少薇心想,那岂不也算好事一桩?低声说:“那我再试试。”

    下一瞬,陈宁霄强悍利索地将她强行分膝,跨坐到身上。

    按着她,低声命令:“自己磨出来。”

    ……

    公寓墙皮薄得像纸,临界点到来时少薇想放声大叫,被陈宁霄无情捂住,只好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在他皮肤上挠出道道红印。身体的颤抖和瞳孔的涣散都前所未有,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目光回焦,吐息仍很急重。

    低头看,他被她浇得淋漓。

    她也是。

    再次出去洗漱时,陈宁霄的少爷病终于发挥稳定及时上线。二十一世纪了,谁他妈还在住男女混用公共浴室的房子?

    少薇在隔间里面洗澡,回答他:“米兰房租和酒店都很贵,这个房子挺好的,虽然小,但五脏俱全。”

    陈宁霄靠着白色陶瓷洗手盆,一边等她,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不吃不喝玩了三小时,这会儿晚了,浴室里没什么人,就听见少薇这儿的水声。虽然别的隔间都空着,但在这里洗澡,陈宁霄还需要做下心理建设。

    过了会儿水声停了,少薇包好头发穿好睡衣出来,刷牙。陈宁霄捻了烟,仍是靠着洗手盆,看着她刷牙。

    少薇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吐出泡沫:“你再看下去,我要不会刷牙了……”

    “想你。”

    少薇呛了一口,从耳根子红到脖颈。灌水,仰头漱口,动静小小的,怕不雅观。

    陈宁霄问:“嗓子疼不疼?”

    “噗——”少薇一口水尽喷镜子上了。

    扭头看,刚刚按着她为非作歹百般命令折磨的人,此刻却重新穿上了西服,质地考究,衣冠楚楚。公共浴室的环境,贴着墨绿长方格瓷片的墙,让他看上去像是来探宿的家长。

    少薇素质很好地擦完镜子和台盆,拿起东西回房。

    她说得对,这房间五脏俱全,就是一旦再站进一个成年男性,就显得逼仄了。

    屋内情欲氛围未消,少薇将窗户推开一点,和风吹着细雨涌进来。

    她转过身,倚在墙边:“你定酒店没有?”

    陈宁霄挑眉。

    虽然在此之前,他确实是打算定个套房并带她过去睡,但她这么一问,陈宁霄反而改了主意。

    “没定,”他不动声色,“外面下雨,出门麻烦。”

    睡这里的第一步是使用公共浴室。

    少薇往他手里塞进一个脸盆,脸盆里是新的牙刷、牙膏以及毛巾,“睡衣你带了吗?”

    陈宁霄面无表情:“没有。”

    试问哪个酒店没有浴袍提供?

    “拖鞋?”

    陈宁霄:“?”

    他没有出过需要自己带拖鞋的差。

    少薇竟然有准备,蹲下从一个柜子里拿出双一次性拖鞋:“头等舱过来时特意问空姐多要的。”

    陈宁霄不得不承认,每次看她用一些省钱小妙招时,都会觉得有一种心痒。是那种被可爱到的心痒,好像看到一只流浪猫跟他显摆自己私藏了几口的猫粮。

    少薇忍笑,推他出去:“好啦,你受委屈了。”

    拉他下神坛,少薇并不歉疚或窘迫。她能活出什么水平他一向知道,短暂的一点体验,就当她帮他丰富人生多样性了吧。

    陈宁霄拿着脸盆进浴室,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光从剪裁就能看出高级的衬衣,又看了看手中淡蓝色的小脸盆,半晌,忍不住失笑了一声。大概,再苦一点的条件,为她他也能吃。

    洗完回去时少薇还没吹干头发。她头发长,发量浓密,因为他一句“你长发好看”,她从此再没变过发型。

    陈宁霄从她手里接过吹风筒,手掌托起一缕发丝,帮她耐心地吹着。少薇老老实实地坐回沙发上,脑海里莫名闪过念头:大概,分手了她会去改发型。

    想到这些她从不心痛,对于注定好结局的故事,她总是更专注在过程如何讲述上。比如那时外婆还在时,知道她身体不好,这病那病的,营养也跟不上,显见的不可能高寿,但她不恐慌,平平静静地做好读师范当老师的准备,因为这样对外婆最好,至于外婆走后她要如何干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一辈子,她不去想。

    她就是可以明知结局不好,但也能平平静静搭上一辈子的人。

    陈宁霄收了吹风机,手指从发间穿过,继而滑到她下颌,与她接吻。

    少薇小声:“肚子饿。”

    “叫点外卖?”

    米兰那时候只有披萨餐厅外送,而且效率可慢。少薇点开电磁炉,将一个小奶锅放上去煮水,继而打开晚上拎回来的牛皮纸袋。

    还好,西红柿……至少没烂。

    民宿有公用厨房,她将西红柿切块,将芹菜摘叶切段,顺便从冰箱里拿出两颗鸡蛋,预先煎成荷包蛋。做这一切时跟做贼似的,不耐烦,抱臂的手不停点着。一旦煎好了,立刻端盘走人。

    陈宁霄看得想笑:“怎么不把面也一起煮了?”

    “不要,他们好喜欢厨房social。”少薇斩钉截铁。她碰上过这种时候,恨不得把自己塞锅里盖上锅盖一块儿焖了。有了那一次,她立刻斥巨资买了个电磁炉和锅。

    那家杂货店里也买不到她爱吃的面条,尽是意面。唯一口感接近的就是日式乌冬面或拉面了。少薇拆了一包拉面放进滚水里,用叉子拨散,然后丢进刚刚煎鸡蛋时一起煸过的西红柿,让汁的味道融合进汤里。

    她做面向来简单,清汤寡水的,味道说不上来是怎么好,但就是好。

    白汽升腾氤氲着,模糊了她柔和的脸,又被从窗外涌进的风搅淡。

    “所以,是谁说你像达芬奇的画?”

    飞过来十小时,就为了这一句。

    “Jacob,”少薇随口答,“你应该听过吧?我记得阿姨还挺喜欢Greta的衣服,这二十年都是他操刀设计。”

    陈宁霄回忆了一下,见过,某次陪司徒静看秀时握过手,一个高瘦的老头。

    陈宁霄放下心来,但没觉得自己白跑一趟。

    少薇意会过来:“哦……你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一句?”

    “对。”

    “至于吗?”少薇笑,一门心思都在这一锅,“不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赞美?我听了心里都没什么感觉。”

    陈宁霄看着白色水汽后她的脸,以及她身后色彩浓郁的薄荷绿墙纸、金合欢沙发靠背。她肤色的白耐人寻味,比牛奶清透,似象牙沉润,配上简简单单的五官,柔和得让人想午睡,似能吹拂到午后田园里温热的风。这屋子的色彩明艳是明艳,但通俗,是因为有了她坐在这画面里,才让这画面沉下来、宁静下来,有了留白和气质。

    “是吗。”陈宁霄勾唇笑了笑:“我急着过来,是因为这本来是我的台词,藏了六七年,被人抢先了。”

    他随口说。

    滚滚的沸水还在咕噜,拿叉子的人神情动作却都顿着了。

    “什么?”

    陈宁霄隔着飘渺水汽看她:“你像达芬奇的笔触,柔和,纯净,让人看了心里安静。”

    少薇红唇喃喃:“多少年?”

    “从见你第一面开始。”

    Root的灯光纷杂,粉色烟雾让每个男女都变成魑魅魍魉,越是漂亮越是媚得人发腻,她抱冰桶,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自迷雾中穿过,不施粉黛的一张脸,懵懵懂懂似画中仙,不是为沾尘埃而来的。

    少薇愣愣地看着他:“怎么……一直不说?”

    陈宁霄知道她有此一问,目光定定地穿过白汽注视她,回应她:“是我的错。怕你误会。”

    “怕我误会你喜欢我然后缠上你啊……”

    少薇的调侃被他截断,是一句紧随其后的不假思索:“怕你误会我轻浮。你把我架太高,虽然是你的一厢情愿,但被你看着看着,也就不想让你失望。”

    凡人被少女选中,成为她的神明。他的神职,是被她授予。

    他

    想当她的庇护,从巴塞罗那夜半熟的约定,到后来的朋友,再到现在,有没有正当性,从来都是她说了算。

    再煮下去,面都要烂了。少薇揿下开关,熄火,将面盛进碗里。

    “陈宁霄,你见过回音壁吗?”她用叉子撩起面条,却咬着唇:“一头的人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声音会回到她耳边,好像未来的自己在回应,或者听到自己的心事。”

    在济南的暑假,她陪外婆去过一个一日游的小镇团,镇上有座宅院,就有一面回音壁。

    她趴上去,对着入口喊:“少薇喜欢陈宁霄。”

    那时她已拆了自己织好的围巾,放下念想,一心只想考上颐大,在他身边,为他做很多对他好的事。

    过了漫长的十几秒,声音回到了她耳边。

    像天外来音,像未来的自己,像平行时空的她。

    答复她:“少薇喜欢陈宁霄。”

    她听见,不知道为什么,怅然地、又开心地原地立了好久好久。

    少薇眼泪砸进碗里,笑道:“哎,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带外婆去旅游时玩过这个。外婆说,这个游戏妙就妙在,要过一会儿。”

    要过一会儿,拍子才合得上。

    要过一会儿,未来的自己才会回复她,你未来依然喜欢他。所以十六七岁的你,放心大胆去暗恋吧,我在未来为你接力。你对他的喜欢,永不会落棒。

    “还有啊……你讲得比Jacob动听多了。”

    第93章 第93章他的舌功,令她欲死

    少薇第二天上班,嗓子眼疼。

    讲话哑哑的,但好在作为纪实摄影师,她只需要按快门就行。姬玛总是在马萨和Jacob之间两头跑,下午刚好在Jacob这边,碰到陈宁霄来接少薇,她挑挑眉,懂了。

    当天晚上,少薇开始发起烧。起先以为是自己累到,外加水土不服,后脖颈又疼又沉的,肩膀也酸,直到晚上畏冷方觉不对劲。陈宁霄临时去药店买了根水银体温计,一量,三十八点几。送去私立医院急诊,说是扁桃体受刺激太强,软组织破裂发炎,由此引发的高烧。

    少薇打着吊瓶不说话,假装听不懂英文,让陈宁霄去跟主治医生social。医生认真交代注意事项,主要是如何保护扁桃体,陈宁霄也一脸认真地听着,偶尔点头。等聊完,陈宁霄坐回少薇身边,淡定道:“听到了吗,下次别勉强了。”

    少薇闷头小声:“再也不了。”

    两根手指恨不得把座椅皮垫抠破。

    她生病了,陈宁霄自然不可能走开,原定两天的跨国行程硬是拖延了几天。

    这几天国内倒是很热闹。

    Eye.link的订单走出了颐庆,预备拿下宁市的道路监控部署。但以孙频为靠山的“可视界”和“安行”正式结成了同盟,并依靠“安行”的硬件垄断打响了价格战。“安行”出面争夺宁市的道路订单,给出了低于成本价20%的报价,甚至承诺可以先垫资完成硬件升级,这对于任何一个地方政府来说都是极其诱人的方案。

    宁市是南方市场首镇重镇,贺闻铮不得不亲自飞去一趟。作为他的便宜助理,梁馨自然也随行。其实她刚去贺闻铮身边就捅了篓子,或者说全面漏风:不会整理发票,搞不清普票和专票及各类税点的区别,不会定酒店和头等舱,不会连会议设备,甚至在贺闻铮和徐行远程开会时不小心把贺闻铮和自己的聊天记录投屏了三秒,那上面一溜的全是贺闻铮的一个字:“来”,叫梁馨跟特么叫狗似的。

    所以梁馨报道两天后,贺闻铮就又招了个助理——仍不是精英,但至少能干活儿。梁馨战战兢兢,怀疑自己入职即失业,但没想到贺闻铮居然没裁她。可能看陈宁霄的面子吧,梁馨想。

    他们那架飞机降落宁市时,尚清乘坐的市际大巴抵达东海县。

    她单枪匹马,除了一双眼一颗心什么也没带。两天里尚清靠腿走遍了东海县最大的几个水晶市场,跟每个档口的老板问货比价盘行情。东海的天然水晶不仅发往全国,也通过跨境电商销往世界。在此之前,尚清从未了解过跨境电商的运作,但她的健谈、爱笑和直爽发挥了作用,档口前一站就是两小时,从自己在十三行当试衣模特聊起,聊着聊着就被人拉进档口喝茶,再聊,事情就聊明白了,或者说至少摸着了个轮廓。

    尚清不白聊,吃饭、等公交、回酒店,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整理、复盘和记录。一笔笔价格,一个个渠道,一张张名片,整个产业链上各个环节的人工工资,都记得满满当当。

    整个东海的产业生态都是围绕水晶构建,美甲则是水晶应用的一大业类,因此县城街上挂满了美甲招牌。尚清每遇即进,翻看对方的展示板,仍是聊。不同国家的女人有不同审美,比如日韩爱轻奢满钻或者唯美款,欧美用色更实、更大胆,尺寸也夸张。这一年的美甲市场还是线下沙龙的天下,虽然水晶直采基地就在旁边,但加一颗钻仍要加十块钱,尚清做了一手延长甲,花了三百九,用了一个半小时。

    但尚清眼里看到更多的,是劳动力的浪费。时间都在等待客人中流逝了,不仅在东海。陈宁霄给她的那份报告里,仅颐庆一个城市就有四万多家美甲店,藏在街头巷尾和商用公寓中,悄无声息地开起来,又悄无声息地倒闭。

    最重要的是,这是项信息壁垒很厚的服务业,尚清自己也做过坑新人的事,看对方不懂,跳色加十块,猫眼加十块,法式线条加十块,凡是顾客想做的颜色,都是高级色,都不在团购范围内——还是加钱。拿图定制还很容易翻车,毕竟这行太吃手艺,下限太低。

    “穿戴甲,大有可为。”

    尚清在笔记结尾处写下这行字,划上干脆有力的两道线。

    她一直牢记陈宁霄给她的天使投资承诺,这意味着她可以不必为启动资金操心,但前提是给他一个合格的商业方案。尚清开始走访当地的美甲店和小水晶作坊,了解工人工资。

    梁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联系不上她的。

    他知道尚清单打独斗能力很强,在底层混就如潜龙入海,游刃有余,因此没有陪她一起。尚清每天隔三差五给他发信息,一会儿感慨外面发展快、自己落伍了,一会儿拍点早中午餐的包子面条什么的,梁阅偶尔才回,大部分时间是尚清一人唱独角戏。

    直到第四天,尚清从早上九点说去一个小作坊里探探情况起,之后再无音信。

    下午四点,梁阅指导完组里工作,喝咖啡的间隙凝眉思索片刻,还是掏出手机,主动给尚清拨了个电话。

    关机?

    梁阅第一反应是找阿德,但阿德说,自尚清请假去东海后,就没有跟他联络过。

    通着电话,阿德不知道梁阅的神情,但料想他这种高高在上的精英男,不会太把尚清当回事,笑道:“你也用不着担心,她有能耐,把你扔到那边去未必比她活得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阴阳他。

    梁阅打完这通电话,放下只喝了两口的咖啡杯,回办公室时,很果决地从椅背上抄起了外套,拿起了车钥匙。

    组里的hrbp追出,提醒他晚上有团建,梁阅步履不停:“我出趟门,要是你们凌晨还没散场,我就过来。”

    hrbp:“……”

    从颐庆开车到东海,需三个小时。

    同一时间,陈宁霄也缺席了一场家宴。

    陈宁霄的大伯陈定澜,已到了旁人不敢直说名讳,只敢以姓氏加职务隐晦指代的位子。但权力的更迭纵可以设计,却终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中明沟暗壑错综复杂,稳家族于权力中心不过是痴人说梦、或没见过权力的稚子发言。更关键的是,一个权力人物的扶植,极需要耐心,是一颗成长缓慢的罗汉

    松;也极需要慧眼,否则押错了宝,带来的就是翻天覆地的灾殃。

    但权场如赌场,不到一败涂地,没人肯下桌,何况是正在坐庄的人?陈家后辈中,当然有这样的人在被扶植着、培养着,但只有陈定澜心里清楚,他的侄子陈宁霄,才是这一代及下一代的定海针。只有商业的伞够大够稳,才能庇荫三代,争取到足够的等待时间,这期间纵使一两代后辈无能,只能蛰伏,也终究能等到那个重回牌桌的机会。

    几辈过后,假如陈家要再修家史,后人会说陈宁霄是那位新旧交替间唯一的关键人物。

    难得从北京回颐庆,用家宴一词过于隆重,陈定澜更喜欢用“叫几个后辈回家吃饭”来形容,但明眼人走清楚这主角是陈宁霄,要说证据,便是司徒静也在场。司徒静敬重也畏惧这位大伯哥,这是小镇女孩对权力人物本能的反应,进了这栋低调的老洋房后,便一如既往地稳重。

    陈定澜的夫人陪她喝茶,司徒静知道这是陈宁霄的面子,且随着陈宁霄能耐的彰显,这位大嫂的面目显得越发和善起来。

    稍坐片刻,陈太回书房,少许时间后,带回一则消息。

    “宁霄原来还在米兰啊。”

    司徒静呷茶的动作顿了一顿,听着这位大家出身的大嫂道:“说是有事给绊住了,怎么,你这个当妈的也不清楚?”

    司徒静既不知道陈宁霄在国外,也不知陈宁霄在米兰。她放下盖碗,笑了笑:“他不是说会赶回来?”

    “昨天通电话时也是这么说的。”大嫂道,“谁知今天会有意外。”

    司徒静仍淡笑:“他那个生意倒确实满世界飞。”

    也许是她多心,但她记得,少薇也在米兰。

    米兰时间早上八点。

    少薇卷着被子,满脸潮红,烧的。昨天下午本来都退了,双目炯炯有神地修了两小时照片,陈宁霄都收拾好行李准备去机场了,结果她又畏冷起来。陈宁霄只好又脱了衣服,回床上给她取暖,并明智地将她电脑锁进了保险柜。经过一晚上折腾,虽然烧退了,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少薇听着陈宁霄给他大伯打电话,极安静乖巧。她能听见这位大人物的声音,推己及彼,她恨不得闭气三分钟。

    陈定澜电话里批评他:“你怎么也该在今早通知我。今天请了别的客人。”

    陈宁霄懂了,这是又给他张罗上了。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少薇,不动声色地往一旁仰了仰,拉出些距离,沉稳道:“那也只能让大伯你代我道歉了。”

    少薇抿了抿唇,垂下眼,从枕着他胳膊的侧躺姿式转为正躺。

    陈宁霄心里莫名一紧,手臂回勾,拢住她热得闷汗发潮的脸,不让她再翻身。

    说陈定澜不宠他是假的,对自己亲儿子都没这么和颜悦色呢,半严厉半玩笑道:“我道歉有什么诚意?你回来了自己擦屁股。”

    陈宁霄还是沉稳:“好,我回来就赔罪。”

    陈定澜挂了电话,又写了几个字,听人报说程太太程小姐到了,方放下毛笔下楼。

    程小姐光华内敛,气度不凡,每一位长辈看了,心里都暗暗惊艳一番。司徒静吃惊于大伯哥的器重,如此分量的对象,可不是先前孙梦汝能比。

    陈定澜为侄子的缺席道歉,程太太有教养也有矜持,带女儿稍坐下喝了两盏茶后,便说有事告辞。陈定澜也没留,送人至车边,替陈宁霄约了下回。

    司徒静心里震颤,是如此的旗鼓相当,所以双方才如此的举重若轻。

    当年把宁霄留在陈家,没有错……她给不了他这些。

    酒店客房安静了一会儿,少薇忐忑道歉:“是不是耽误你正事了?”

    她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就露了双眼睛在外面。这几天一天要睡十五六个小时,却仍觉不够,病来如山倒,她眼底都浮出黑眼圈了。

    陈宁霄手抚上她额头:“没有,我大伯家里的饭而已。”

    “他从北京回颐庆叫你啊?”少薇问。

    “嗯。”

    少薇有时怪自己聪慧,立刻推断出,能让他大伯专程从北京回来牵线的,想必是很高的门第,很显重的出身。她没见过权力,却能知道设宴在家里的,绝不是生意事,故此陈宁霄回国后要登门拜访赔罪的,不是一个商业伙伴。

    少薇没再说什么添不添麻烦的话,没有自省,没有愧疚,而是往他那边蹭了蹭,将脸从被子里冒出来:“陈宁霄,你想亲我吗?”

    每一次,陈宁霄都觉得自己对她的认识更深一分。

    她并非木讷,也绝不无趣,虽因为家境而卑微,却从不顾影自怜,或过卑过亢。

    谈起恋爱来,她是如此大胆、识情趣,有一种……有一种在倒计时中,每一分都是赚到的舍生忘死。

    陈宁霄被她问得心里一动,或许是一紧,他已分辨不清,只是低下头去,用吻封住她的唇。

    刚退烧的人身体里还热热的,白细胞的战场废墟,他吸了吸她的舌尖,但很温柔,继而吮她的唇。

    少薇退开了一点,她鼻子塞着呢,一接吻水汽就从眼底冒出,但有些埋怨地瞪着他:“怎么不用力啊?”

    陈宁霄挑眉,似乎是问她怎么不领情。

    少薇又往他怀里凑了凑:“我知道了,你早上没吃饭。”

    陈宁霄压低了眼眸,手指顺着她鬓角往下,至鼻尖,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会儿,指节被她滚烫的呼吸喷潮了,继而毫无预兆地捏住了,在少薇呼吸不过来而张大嘴时,再度不客气地吻了上去。

    这次舌尖长驱直入,两张嘴交贴,一点缝隙也没透。少薇嘴巴被塞满,舌根也被他吮得发麻,瞳孔起先瞪得很圆,但很快就在陈宁霄的气息中涣散下去。

    要窒息了。

    她呜呜地抗议,手脚乱抵乱踢。陈宁霄翻身上她,扣住她那双无力手,压住她浑圆的腿。

    在她真的感觉自己濒死的那一秒,陈宁霄松开了捏着她鼻子的手,并停了吻,抽身而退,冷峻的面孔低垂望她,看着她大张着嫣红的唇呼吸,眼尾滑下生理性的泪水。继而被浪翻飞,陈宁霄隐没不见,白被外只余一左一右两只被抬高而露出的角脚趾,时而绷紧回勾,时而上翘。

    少薇心脏跳得很快,指节抵进唇里,但还是叫出声来。

    他的舌功,令她欲死。

    陈宁霄吃她的时候,陈定澜家里的饭也准时开席。

    司徒静仍和陈定舟扮演貌合神离的夫妻,虽不知当着满桌知情人的面,这样的扮演有何意义。大约是习惯了,让大家都体面。

    司徒静也是离席去洗手间时,方知周景慧被接到了一旁花厅,有专人伺候,或者说看着。

    透过雕花屏风,司徒静目光静静地看着她透出来的影,一举一动。是在吃饭吧?面前小碟小碗的,倒是精致,与他们吃的相同。

    司徒静无声地笑叹一声,笑自己丈夫这老房子着火不嫌丢脸的劲头。还是说,她以为自己在为了所有人扮体面,但其实是所有人在给她装体面呢?

    司徒静洗完手,神色如常地回了席,不提周景慧任何,甚至没找陈定舟的茬。

    两天后,陈宁霄回国,商务专车目的地明确。

    第94章 第94章没有万一

    奔驰MPV刚从机场驶出,陈宁霄就接到了他大伯陈定澜的电话。

    他重申了一遍地址、时间和包厢,让他不要再失礼。陈定澜公务繁忙,早就回京,嘱托自己夫人留下安排此事。

    一小时后,MPV接到了这位伯母。陈宁霄从不记得伯母全名叫什么,也懒得去搜,反正见了面总归是叫一声“伯母”而已。

    “辛苦你刚下飞机就要赶来会客。”陈伯母道,在陈宁霄身边落座。

    商务车车座很宽,间距也宽,伯母只瞥见他一直在微信打字,但不知是跟谁。

    米兰这会儿早上九点,正是上班时间。

    少薇又在帮Jacob遛那六位千金,很艰难匀出只手打字,也没法长聊。

    陈宁霄锁了屏,对伯母客气:“应该的,前几天我爽约在先。”

    陈伯母对这位侄子情绪复杂,一方面知道他能力强,受倚重,另一方面也嫉妒,或不忿。不忿是冲老天去的,嫉妒是为儿子出的,每每看到陈宁霄,伯母总在想,能力好也就算了,偏偏长得也好,是那种往那一站就令身边人黯然失色的气度。

    要不是这样,程小姐今天该见的就该是她的儿子了。

    不过人各有命,这是伯母居高处总结出的经验,顺势而为,顺水推舟——两个蕴含顶级智慧的词。

    “岩岩性格大气,不会和你计较,听说你是做科技方面的投资,很感兴趣,你到时候好好跟她聊聊。”伯母交代,“但可别把人聊困了。”

    陈宁霄失笑半声,点头应允。

    陈定澜不在,规格必然要降,所以程太找了一处苏式园林里的私房菜馆。从门口进去倒是别有洞天,只见灯火,不闻人声,可见私密性做到了极致。陈宁霄脑中却轻巧地走着神,心想不知道出品怎样,等少薇回国倒是可以带她来尝尝。

    又进了一重拱门,算是进入程太预订的地界,步汀两侧是池水,金红锦鲤潜游,颇有情致。进了屋,先是屏风和青瓷大花瓶,绕过去后,方看见一个姑娘背对门口而站,墨香很浓,原来是她在挥毫练字。

    伯母像是有准备,很熟练地借故离开。陈宁霄在那把明制圈椅中坐下,拿起一旁沏好茶的杯盏,八风不动。

    三小时后这顿饭结束,宾主尽欢,至庄园门口分别,两家人的司机都已开车在旁迎候。程家十分低调,开国产红旗,但市面上看不见的款式。

    陈伯母特意问了一句陈宁霄有无加上程岩岩微信,陈宁霄没躲过,于是像是刚想起似的,加上了对方的微信,发送好友请求。程小姐但笑不语。

    回程,司机先送伯母回家。

    她没关心两人在饭前那半小时的相处细节,而是直接交代:“马上你生日要到了,约岩岩出来逛逛,喝喝茶,吃顿晚饭。”

    陈宁霄笑道:“到底谁过生日?”

    伯母嗔瞪他一眼:“你也知道这门亲事你伯父费了多大功夫,别闹小孩子那套。”

    陈宁霄看着眼前这位雍容华贵、同样也是大家出身的长辈半晌,内心一动:“我谈着女朋友呢,伯母。”

    这也是他在那位程小姐面前坐下两分钟后,第一句交代的事。

    “知道。”

    出乎陈宁霄的意料,对他谈恋爱一事,伯母表现出了足够的云淡风轻,不当回事。她抬起手来,掸了掸眼前这条薄荷绿色的苏绣披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和褶皱。她的手养尊处优,整根指节不生罗纹。

    “你有点哄女孩的经历也好,就当攒经验了。”她道,“别闹出什么事就行,年轻人嘛,自由恋爱。”

    陈宁霄眯了眯眼:“那要是……一时半会,分不了呢。”

    车里够安静,他的话也够清晰,因此连司机都听到了,不由得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瞥。

    陈伯母的反应只是略顿了顿,还是不当回事地道:“那也没什么,趁年轻,谈尽兴。”

    陈宁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爽,大约是“尽兴”二字太刺耳。他知道自己跟她说不着,她做不了他的主也劝不了他的心,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用上比刚刚更笃定的语气和更戏谑的姿态:“要是尽兴的话,那就说不准了。万一尽兴着尽兴着,晚了呢?”

    是个人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这位贵妇脸上的淡漠、淡然终于顿住,似是僵了一下,接着,她居然还是笑了,随口提起一件旁的事:“那天吃饭你不在,你爸爸妈妈都来,外面养的那个说是月份大了粘人了,一刻也离不开你父亲,在偏厅等了两三个小时。”

    她谈论的是周景慧和的陈定舟,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

    “你妈妈中途上了趟洗手间,听家里阿姨说,应该是看见了。你妈这人脾气你是知道的,名字叫静,烈起来的时候做事却绝,我都怕她当场闹起来。没想到阿姨说,她只是在屏风后看了会儿就走了,全程没提一个字,也没朝我挂脸。说实话,她要是冲我挂脸,我也是该受着的。不过宁霄,你奶奶一走,这场合我是真难办,你爸爸……”她平静地说着,还是不当回事地笑笑,“可是很想给你这位大学同学一个名分呢。”

    车厢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送你妈走,她一个人上一台车,身板笔挺,看得我心里很酸。”她道,垂着眼,目中精光遥远,比刚刚更冷淡一分:“自由恋爱拼死拼活嫁进来,到头来大家都一样。”

    有些陈年往事不必再提了,譬如说陈定舟最春风得意之时,能量胜过正在蛰伏的他大哥。司徒静有股小镇来的野蛮生命力,聪慧、狡黠、心比天高,在这位高门出身相亲结合的妯娌面前说,自由恋爱才是时代新风,父母之命是何等封建糟粕。

    到头来,大家都一样。

    司徒静往后二十年静默如地下蝉,在她面前很老实。

    车子在干部小花园洋楼前停下,陈宁霄送人下车,礼数周全,不辨喜怒。

    “其实你要一直养着,问题也没什么,就怕程小姐觉得面子难看。她这样的出身,懂肯定是懂的,体谅不体谅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临别,她思忖道,一个饼画得意味深长。

    没注意到眼前人表情已然很僵,下颌线绷如石刻。

    花园门甫一关上,陈宁霄便立刻转身,唇角笑意荡然无存,眼底不留一丝光。

    她要是再说几分,陈宁霄怕自己吐在当场。

    “她这样的出身,懂肯定是懂的,体不体谅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好漂亮的一句话,漂亮得令他想鼓掌,既能指那位程小姐,又能指他这位女朋友,不愧是久居高位之人,深谙说话之道。

    司机扶着方向盘半天,等他命令。

    陈宁霄闭目深呼吸,“去找司徒静。”

    车子开出这幽静的别墅区,陈宁霄拨出电话给少薇。

    忘记算时差了,正是她午休时分。时尚届都是像姬玛这样把碳水进化掉的一群人,一杯咖啡一支烟就是午餐了,有空还上跑步机跑两圈,只有少薇要睡觉。

    接起电话,她语气听得出迷糊。

    陈宁霄一颗烦躁的心定了,声音也低柔了:“吵到你睡觉了?”

    “没。”少薇五指插进发缝中,闭目缓了会儿神,装作很清醒的模样问:“你吃饭怎么样,还顺利吗?”

    陈宁霄当她是关心他正常社交,说:“还可以,现在已经结束了。”

    “哦……”少薇姿势一定,缓缓睁开双眸,异常的冷静和澄澈:“还以为害你犯下了死罪呢。”

    “利益在,关系就在。”陈宁霄笑了笑,免得她又被讨好型人格附体胡想内耗,说:“别把自己想这么重。”

    劝人之语,平时用效果显著,现在成了伤人剑,效果更胜一百倍。

    少薇从挨着桌子抵腮的姿势中缓缓坐直,继而笑叹很长的一息。陈宁霄看不见她,不知道她咧了咧嘴的笑是多么的识趣、解嘲,却难看。

    “好吧……”少薇继而抿住唇,认真而轻盈地“嗯”了一声。

    担心和自己的交往会影响到他婚姻,怎么不算是一种自恋?

    生日眼看着一天近过一天,过生日的人不急,只有乔匀星紧锣密鼓。

    他也是打电话给少薇问她能不能登台唱个歌啥的,才知道她人在米兰,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乔匀星拧眉:“陈宁霄知道?”

    “知道啊。”

    “他没意见?”

    少薇还在他面前装朋友,笑道:“当然没有啊,我又没那么重要。”

    这恋爱谈的,乔匀星都不会了,咳嗽两声:“那什么,万一有人趁他喝醉了表白。”

    少薇:“……他平时收的表白也不少吧。”

    乔匀星恐吓她:“强吻,强上。”

    “他一米八几呢,要有这么容易,肯定是他默许。”

    乔匀星:“妹妹,你好强大。”

    少薇笑得眼睫弯起来:“这不是说到底不关我的事吗。”

    不能明说,还不许旁敲侧击吗?乔匀星:“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对陈宁霄有意思?这么多年了,你给我句准话,我帮你。”

    少薇心里负疚,“谢谢你啊,乔匀星,其实……我没这个打算。”

    乔匀星不动声色:“你没否认,你就是喜欢他。”

    “我是喜欢,”少薇承认得一点也不扭捏:“但表白了又怎么样呢?大不了也就是跟他谈一场。他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

    她的声音在耳际隐约淡开,因为乔匀星的注意力移到了走进包房的陈宁霄身上。

    陈宁霄在他身边坐下,刚要出声,就被乔匀

    星捂住。看清他亮出的屏幕上的名字后,他挑了挑眉,将手机从他手中拿出,按下免提。

    他会为他的这个举动一直后悔。

    少薇仍在絮絮地说着,隔着越洋的信号听着温柔而不真切。

    “爱情对他来说,是很无关紧要的东西。”

    陈宁霄眯了眯眼,趁他不在说他小话?谁说爱情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最起码别人能说,她不能说。要不要紧,她难道感受不到?

    乔匀星瞥了陈宁霄一眼,也是玩:“你的意思是,要是摆个机会跟他谈一场,你还不谈了?你都喜欢成这样了。”

    少薇为末半句哭笑不得,声音里浸染笑意:“这不是没机会吗,就待着呗。而且,能当他一辈子的朋友才是我的目标,你不懂。”

    陈宁霄愣了一下。他接受她的新身份如此之快,都忘了她在他身边当过六年旧友。

    在济南念书时,班里盛行《青年文摘》杂志,有一回,少薇在上面看到金岳霖和林徽因的故事。也不知真假,看得时候,觉得遗憾到发痛。怎么行呢?怎么能当一辈子的好友,照顾她,陪伴她,却不说爱,不提占有呢?

    遗憾到发痛中,她不是受了启发,而是窥到了自己的天命。这是宇宙冥冥中教她的出路,原来除了在一起外,还有这样的一辈子。

    于是在遗憾的发痛中,她忽然感到浑身一轻,呼吸猝然发紧,是欣喜,是逢生。

    要她抛下一切妄想在他身边,是场苦修。她也才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二岁,而已。会为他的若即若离而患得患失,会因为他的特殊对待而心生妄想,又拼命扼断。

    众僧,众智者们被佛陀领着菩提树下修行时,是否也如她这样,红尘的灯火吹灭又升起,起起灭灭,一轮又一轮,时而为他愚不可及,时而为他灵台清明。

    那个雷暴夜,也许,是她万千个平行时空的分岔路口吧。

    但她知道万千个少薇,都会选同一条路。

    因为那是她最接近他的时刻。

    她的修行失败,不能成佛了,要在红尘中受苦,而后一无所有。

    “在陈宁霄身边当朋友比当女朋友划算。”少薇刻意用上这么幽默、市井的词,想消解什么。

    陈宁霄迫不及待想抢过手机,问她什么叫“划算”,既然划算,又为什么接受他,成为他的女朋友?但他什么也没动作。他们曾很多次靠近过这个话题,但都被她轻巧地像玩丢沙包一样躲掉。她不会对他说实话。

    乔匀星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没有获得任何讯息。但二十多年的友谊在这一刻靠了谱,他沉默一会儿,努力让自己语气听上去正常:“别扯,要真谈上了,我就不信你还这么云淡风轻。你就不想着,努努力吧万一呢?”

    他极高的情商让他把话圆到了最初:“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还是得跟他表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你得有这个‘一’啊,对吧!”

    他越是极力鼓励少薇表白,就越证明了他的一无所知。

    少薇笑叹一声,一根铅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就算谈上了,也没有万一。”

    乔匀星没有转头去看陈宁霄的脸色,但知道他周身气息沉得可怕。

    这些话不能和陈宁霄聊,聊透了,剩下的恋爱都会变得乏善可陈。左右没人聊,少薇停了铅笔,对乔匀星说:“你不是也很了解他吗?也知道他对婚姻的态度。他是实用主义者,在他这里,爱情和婚姻之间没有等号,甚至后者是对前者的迫害。”

    少薇莞尔,声音中居然有种事不关己的松快:“他觉得婚姻就够蠢的了,带着爱情走进婚姻更是蠢上加蠢。而且对你们这种人来说,结婚是很有用的工具嘛,像游戏里那种只能用一次的高级武器,得用在刀刃上才行啊。至于我这种平平凡凡的人……”

    她还是在乔匀星面前粉饰了自己,大约是觉得爱到这种程度很丢人吧。

    明明知道和他的交往是一颗原子弹,爆炸后荒无人烟,什么鲜丽的东西也再生长不起来。

    却还是撒谎,用故作轻松的语气:

    “至于我这种平平凡凡的人,还是向往平平凡凡的婚姻和日子的。”

    她说完,电话那段鸦雀无声。

    很久。

    久到她不安。

    少薇试探地问:“乔匀星?你还在吗?是不是信号不好?”

    电话那头没传来乔匀星的声音,只有一道呼吸,既长又深,像在克制着什么。

    少薇的心不停沉下去,几快沉底。

    窒息中,终于还是听到了乔匀星的回复:“好吧,我知道了,”他有一瞬的磕绊,“那什么,那陈宁霄的生日你确定不来,对吧?”

    灰色铅笔在稿纸上留下很深的一道印记,透纸背,啪的一声,铅芯断了。

    少薇点点头:“对。”

    话聊完了,但莫名地没人挂电话。

    不是乔匀星不挂,而是陈宁霄在侧,他不敢轻举妄动。

    相处二十几年,他没见过他这一面。

    包房灯光暗,有朋友陆续进来了,但都只出了一声便不再有响动,自觉地退出去。

    暗淡的灰寂中,一只指节修长骨节清俊的手,伸出去,拿起了这轻巧又重若千钧的手机。

    有什么很想问。

    想问,你就没有一丝一毫想过要我?

    但喉结上下滚了几滚,牙齿咬了又咬,陈宁霄却发现自己没有立场问任何。

    他一言不发,只好亲手温柔地挂断了这通电话。

    第95章 第95章我昨晚做梦

    距离生日还剩两天时,贺闻铮从宁市拨来电话。

    “Claus,”他平静,“宁市的订单流了。”

    在“安行”和“可视界”压价20%外加前期硬件全垫资的情况下,Eye.link的技术优势杯水车薪。G(government)端市场不闻硝烟但暗流涌动,能入场的都有背景,背后暗招经不起讲,讲透了大家都玩完。贺闻铮站在高空套房落地窗前,致歉:“是我大意了。”

    “不怪你,宁市本来就是安行的发家地,回来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贺闻铮感到一丝奇怪,面对亿级订单的流产,身为投资人的陈宁霄过于冷静了,甚至可以说冷漠到近乎抽离,仿佛是别人的事。

    在他套房里做专升本英语专练生不如死的梁馨(待会儿要被批改),耳朵支棱得笔挺,听到他没有挨骂,脸上顿时流露出浓重的失望。

    陈宁霄居然没骂他!亿!足足两亿的订单!梁馨数零都得动用一双手的数,陈宁霄居然如此轻拿轻放。

    “Claus很奇怪。”贺闻铮转过身来,沉吟着缓缓地问:“他私生活出什么事了?”

    梁馨顿时悟了,好哇你个图穷匕见的,原来留她这个废柴在身边是为了打探金主的私生活动向。

    呵,奸臣……

    “我不知道啊……”梁馨肚里弹幕一行行,实际上却埋头作奋笔疾书莫不关心状,“我跟他又不熟。”

    “那你跟他身边的谁熟?”

    “我——”

    好险,差点被套话。

    梁馨及时闭了嘴,“我就是他远房表妹。”

    贺闻铮极细微地冷笑一声:“以他的家世,恐怕要往外远十八代才能找出你这样的表妹。”

    刺啦一声,梁馨笔尖滑坡试卷,不爽地抿了抿唇。

    “虽然是隔了十八代的表妹,不过你有空还是关心一下他,他电话里听上去不太好。”

    梁馨很八卦,就是因为光顾着八卦才只能读专科的。显然,虽说现在深受专升本折磨,她也依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而是狠狠爽爽地去重蹈覆辙了——试卷一交,她就给给梁阅拨了电话,问少薇和陈宁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梁阅并未听说,正开车在从东海回颐庆的高速路上,后备箱放着这次尚清采购的样品。尚清坐在副驾,大致从他的对答里推敲出梁馨在问什么。挂了电话,梁阅问:“你这几天跟少薇联系没?”

    “没呢,这不是在忙这些。”尚清打开手机,“问问?”

    陈宁霄怎么着他们不关心,但知道一段关系里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陈宁霄要是心情不好,那喜欢成那样的少薇只会更受罪。

    梁阅颔首:“问吧。”

    米兰正是下午三点。尚清发了微信语音过去,问得很含蓄:“小猫,你最近还好?”

    过了会儿少薇回:“还好。”

    语音公放出来,尚清和梁阅都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她不好。”

    嗓音哑哑,语气低靡,似乎回到了高中时那种活人微死的状态,难受,但反而异常冷静,像进入了植物的自我保护机制,僵苗。

    尚清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听上去不太开心,是不是工作不顺利?”

    少薇这次刻意染了些笑意:“没呀。”

    尚清想了想,问:“陈宁霄没来陪你吗?”

    少薇:“

    来过了,回去有段时间了。”

    隔了会儿,她音色如常地问:“怎么了?”

    尚清和梁阅对视一眼。算了,感情上的事怎么能指望上梁阅?她做了决定:“没,就是听梁馨那边那个贺总说,陈宁霄状态不太好,我寻思你们要是吵架了,你不得难受死?就问问你。你在国外一个人记得吃好点,休息够,别生病。”

    梁阅扶着方向盘哼笑一息。

    尚清警觉:“你笑什么?”

    “这些话我也常听。”

    “哪里?”

    “我妈给我的语音里。”

    “……”

    梁阅沉默了一下,解释:“没别的意思。”

    “没事,我知道。”尚清抿开唇,很看得开:“没性魅力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德也这么说我。”

    “你喜欢他?”梁阅淡淡地问。

    “没,”尚清笑道,“真没。他就是看不过去,想鞭策我,说我不该这么早放弃自我。”

    她确实似乎剥离了自己女人的这一层身份,把自己当姐姐、当妈、当知心长辈,像张开双翼的母鸡一样护着身后的幼崽,根本没发现被她护着的其实早已比她羽翼丰满,而她自己却是如此瘦小干瘪。

    “在意的话,那就试试找回来。”

    尚清服了他:“什么事到你嘴里都很简单。比起找回性魅力,我现在比较操心自己的养老问题。”

    高速上,梁阅专心开车,聊着天的彼此便都只看前路,没看对方。摒弃了视线的交换,尚清反而觉得自在了些,索性道:“你上次说养我,我谢谢你啊,但行不通的。”

    “我养得起。”

    “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根本不名正言顺的嘛,成什么了?”尚清笑道。

    梁阅蹙了一丝眉心,“没这么复杂。我会安排好一切。”

    “我心里放不开啊。”尚清扯扯身上防晒服的冰丝袖:“你越是这样,我只好越是放弃当女人了。”

    如此,要是未来哪个好心的姑娘能接受,彻底不当女人的她,才能给她最大的安全感。

    她要通过这样的自暴自弃,缴纳这样的贡品,才对得起梁阅这份赎罪。这样一来,赎罪的是他,但真正付出代价成全的,却又成了她。这游戏赌的是良心,偏两个人都很有良心的话,就像敬酒时你杯沿矮我一分我再矮你一分,不停地矮下去,矮到地板上也没个停,大家都灰头土脸不要过了。

    梁阅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尚清明明白白说:“我能自己活。”

    梁阅深呼吸,一双手紧了又紧,死死把着方向盘。

    “你怨恨过我们吗?”

    “怨恨过。”尚清不假思索。

    听到她亲口说这三个字,梁阅有自残般的快感,好像心肝脾肺被一柄杀猪刀刨出来,倒在菜市场的铁盆里。论斤称,他能卖出几块钱?

    “谁到世上来不是为了痛快活一遭的?我也想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当个义薄云天的人,但我怨恨啊,”尚清平静地说,“我夜夜问天问地,我不欠任何人,是因为好心才遭这些吗?小猫来探监,我五味杂陈,恨不得那天晚上就该是她在屋子里,本来的事。我出来,刻意躲着你们,我怕我看到你们,我恨得变形,怨得变形啊梁阅。”

    高速。

    漆黑的高速公路。

    漆黑的高速公路像无尽的刑期,让梁阅无法闭上眼逃避,无暇分神想些别的自我感动。他只能全神贯注地开着车,睁着眼,坐在她身旁。

    “但是看到薇薇的那一眼,我知道,一切怨恨躲藏都结束了。其实生活经不起追根问底,梁阅。我当时可以不弄死他的,但是我十三岁时,我的舅舅在我身上当了禽兽。要是他不当禽兽,我面对那种情况,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激愤恐惧弄死他?你呢?你是不是也问过,凭什么?你是为薇薇来的吧。”

    梁阅心里一紧,尚清却一口气地讲了下去,不给他答复的时间。

    “结果屋子里是我。你又不能走开。要是屋子里是薇薇,是不是你们现在被命运裹得密不可分了?还用过着现在这种默默看她陪她的日子吗?薇薇呢?薇薇要刨根问底的东西,也太多了……她会不会反过来想,要是当时在屋子里的是她就好了,她肯定扣着数不弄死他,送他进监狱,自己正当防卫没有过失,你是目击证人,大家……大家都好着。”

    尚清咧开嘴,轻轻地笑叹了一声:“你看,要是刨根问底下去,谁都能怨。那怎么办?日子要过下去,梁阅,人,车,都是朝前开的,倒车要喊‘请注意’,因为容易出岔子。”

    高速路在车灯下如铺上了一层银辉,雪亮,绵延不绝地通往前方。

    “梁阅,咱都得往前活。”

    尚清说完,徐徐地吐出一口气,给了自己一个微笑,而后再次和少薇说:【心里有事你就找我,我都在。】

    少薇琢磨了很久,也没拨出给梁馨的电话。

    其实想问问陈宁霄怎么了,为什么只是商业伙伴的贺闻铮都能听出来他状态不好。也许是生意上的不顺利?投十个成一个是风投的家常便饭,而且从投资到成功IPO变现,中间通常要走过漫长的十年,陈宁霄不是那么急功近利的人。

    上次跟乔匀星聊完不久,陈宁霄就也给她拨了通电话,问她发烧后身体养得怎么样,最近有没有遇到谁刁难,缺不缺钱。

    那时的他,温柔到近乎消沉。

    最后他问:“过几天生日,真的不来?”

    “嗯。”

    “真的不会一边告诉我不来,一边偷偷回国,然后给我一个惊喜?”陈宁霄顿了顿,低声哼笑一息:“最近总忍不住这么猜。”

    如果是别人这么问,少薇会解读为暗示。但她知道陈宁霄不是这么卑微的人。

    这通电话之后,他们每天的联系还是照常进行,早晚安,中午餐,睡得好不好,昨晚梦到你。但似乎彼此之间已浅了一层。

    等反应过来时,她手里的电话已经拨通了。

    “喂?”陈宁霄坐在车里,一支烟刚塞进嘴里,还

    没来得及点燃。

    是她的工作时间。他特意再度确认了一眼。

    “怎么这时候打来?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

    少薇一个字挨着一个字地听着他,试图确认他的心情。

    是有一丝沉哑,但非据此说状态不好,也有点牵强附会。

    “没,”她随口说,“就是想你了。”

    陈宁霄嘴角含烟,目光微怔,以为自己听错。

    她听着瓮声瓮气的,应该是在什么楼梯间。

    “我挂啦。”少薇从水泥台阶上起身,拍拍牛仔裤上的粉尘。

    “我昨天做梦。”

    “嗯?”少薇动作止住。

    “梦到你手里拿着捧花,穿一条白裙子,对面的人不是我。”

    少薇呵笑一声:“你最近太闲了啊?”

    “怎么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陈宁霄不动声色。

    “我美吗?在你梦里。”

    “美。”

    “那就好。”少薇靠上墙壁,身体软了半截,垂下眼来喃喃:“还担心不美。”

    陈宁霄心里泛起钝痛,没头没尾,找不到原由。

    “当新娘呢,谁会不美?”他极力轻描淡写地说。

    少薇心里也泛起钝痛。

    “你说得对,要是当新娘那天不美,岂不是有大问题?”她哼笑,一手环过身体,搭着打电话的那手。

    “会有问题吗?”陈宁霄屏住呼吸,手机压得耳骨生疼。

    纵有问题,也不会让你知道啊,少薇不知他今天怎么这么笨。

    其实是要跟她求个心安、要个承诺吧。

    他还是看轻了她,以为她是那种会纠缠不清的女孩子,带来无尽麻烦。

    少薇笑开来,声音尤其清脆:“会有什么问题?都走到台上拿着捧花了,我肯定高高兴兴的啊。”

    心里无尽地沉下去,心想,看来他这次去见的女孩,很合适……

    亮着灯,点着引擎的车上,男人紧闭双目,反复不停地深呼吸。

    “你就一点都不问,”陈宁霄缓过了心脏深处一波接一波没完没了的绞紧,蹙着呼吸:“为什么在你对面的人,不是我?”

    虽然知道自己没立场,他还是如此问了。

    但心脏那种绞紧的抽痛如此不可思议,他需要拼劲浑身的意志才能对抗,也让他听着比平时更冷酷了几分。

    少薇愣住,没想到他这么直接,简直让她难堪。

    哭笑不得,但很平静:“你讲不讲道理啊陈宁霄,这是你做的梦,怎么反过来问我?”

    “梦是反的。”陈宁霄呼吸莫名急促,瞳孔也有一丝失焦。

    梦里的她面前不是他,说不定代表着……

    “是哦,”少薇轻巧地接,“梦是反的,说明实际上是你对面站的人不是我。”

    某种尖锐贯穿了一切,令陈宁霄手指抽了一下。

    他该反驳的。快反驳。他命令自己,但黑色的潮水、烟雾,弥漫了他眼前的一切。那烟雾里站着司徒静,站着周景慧,站着黎康康,站着幼年冷眼的他。

    留住她。不顾一切地告诉她你需要她,你现在迫切地想要占有她,名正言顺地占据她,别管未来怎么样,别管你底下腐烂了二十年的根,浸透了冰冷的漠然,消极厌世到极致的自我。反正你已经走进了一个“相”,何妨再进一个“相”,一切湮灭时,自是各人的缘各人的孽,于你有什么责任?她也很爱你,给她一个承诺,张口就是。

    张了口,彼此眼前的痛苦都会烟消云散,给她吧……

    他好像浮潜在某团混沌的物质里,没有左右或南北,只剩下五岁时自己的双眼。他的身体还是很幼小,但一双眼睛却冷得像怪胎。

    孙梦汝并不了解他,当初在病房里说一切,如此天真。他能在婚后扮演好一个合格的丈夫,那是因为他不爱。只有不爱,他才能在关系里保持高高在上的审视,降维兼容对方,看透一切。但凡沾上爱,他就会变形,那个缺爱又根本不信爱的他,将会拉扯他,让他既想死死地绑紧对方,又瞻前顾后怀疑自己怀疑对方,直到自己分崩离析。

    他听不清少薇又说了些什么,黑色的海水灌进了他的耳朵,让他耳边回响着沼泽般矇昧混沌的声音。

    好像听到了她说了“拜拜”。

    陈宁霄将手机拿走耳边。

    地下车库喇叭长鸣,尖锐而连续不绝。

    握着手机手腕松弛的男人趴在了方向盘上,紧闭的双眼上是死死拧着的眉头,好像身体有哪个部位痛到令他直不起身。

    他以为她已经挂断了。

    但尖锐的鸣笛声,却穿过了数万公里,穿过地球的自转与七个小时时差,响彻在Greta总部大楼空荡密闭的楼梯间里。

    在四面墙壁中,这喇叭声走投无路,撞击着,形成一层层的音浪,冲击着同样困在其中的这她和他。

    少薇猝然捏紧了手机:“陈宁霄?”

    十六个小时后,飞机经中转落地——

    米兰。

    乔匀星筹备了整整一个月的生日派对缺了主角,一堆人翘腿。乔匀星崩溃之际,等到了一通视频。

    他手机连着蓝牙,蓝牙那端是投影仪。

    投影仪里,是显而易见的酒店背景,以及两张脸。

    第96章 第96章你喜欢我到这地步

    陈宁霄的二十六岁生日最上心的是谁?不是爹不是妈不是妹,而是乔匀星。

    乔匀星宛如拿到了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忠心耿耿要替兄弟搞波大的。搞大的需要团队协作,他一个人肯定不行。于是蒋凡成了他的左右手。

    他们这帮二代们路径都很稳,上学留学进厂进公司,凭着初高中时积累的政商人脉而让家族企业更上一层路。蒋凡和乔匀星一样,但比乔匀星头痛,现在全国都在搞“新零售”,各种概念噱头层出不穷,蒋凡进公司就被委任成新零售事业部负责人,实际上干的尽是得罪老人的行当。

    跟乔匀星比起来,蒋凡热衷于钻营向上社交,好好的苗子长歪了,肚子里尽是狗屁倒灶的勾当。

    比如乔匀星说生日趴得热闹,蒋凡说挑十八个美女跳钢管舞;乔匀星说得有声儿,蒋凡说我认识中国好声音总导演;乔匀星都是同学要重返二十岁再现朝气,蒋凡说那没问题,咱就整三十二个偶像练习生。

    乔匀星:“……”

    “你能靠点谱吗?”乔匀星说。

    “这是陈宁霄,你醒醒。”乔匀星强调。

    蒋凡思路跟他不一样:“要是今年是十八岁生日,确实油腻,二十岁,稍显过火,二十四岁,马马虎虎,问题是今年是二十六生日!哥们儿二十六了,女朋友没谈荤也没开,告诉你啊,三十二个偶像练习生男女生必须得一半一半!”

    “噗——”乔匀星一口水喷出来。

    蒋凡:“我手里攒一堆经纪人名片呢,你去打探下他喜欢哪种,吹拉弹唱能文能舞。”

    乔匀星听他有点来真的,正色道:“你别搞,他真不喜欢这些。”

    蒋凡:“那好吧。”

    不死心:“诵经的和尚团我也不是没有。”

    说着又要掏手机找“AA王师父承接各类大型法事”,乔匀星赶紧把他摁住了:“咱整点有文化的、温馨的。陈宁霄这么几年没回国了,难得松口,你别把人送八卦头条。”

    蒋凡一想确实,颐大校庆刚结束,陈宁霄在各大论坛刷屏,返校一天尽被学弟学妹们偶遇合影了,加上最近Eye.linkB轮融资创下新高,媒体采访不到他本人,只好写些边角料。

    “那来点怀旧的?”蒋凡挠头,“能叫的人都叫上,天歌,佳威,是不是?就算以前闹过矛盾,也是时候杯酒泯恩仇了。”

    乔匀星也正有这意思。

    这么多年,他放下了对曲天歌的暗恋,曲天歌也终于放下了对陈宁霄的不甘心,红尘男女,没执念才是常态,再相逢亦是朋友。从这个层面讲,乔匀星这辈子只佩服少薇。人和人的缘份,真的需要一点蒲草般的韧性。

    两人分头去约人,乔匀星包了个KTV,颐庆目前最热门最高档的,楼上就是五星酒店,方便安顿人。过了两天,蒋凡带着个新需求过来,“思雨问我天歌来不,我说来,思雨还问少爷脱单没。”

    乔匀星听两句就有眉目了,心里十级警铃大作:“她想干吗?”

    蒋凡:“思雨说她有节目。”

    乔匀星:“……”

    蒋凡:“唱歌,女团舞,表白。”

    乔匀星;“别搞。”

    蒋凡“嘶”了一声:“这也别搞那也别搞,你到底扭捏什么?人思雨都比你放得开,说就算失败了也当给朋友们一个热闹。”

    乔匀星当时还不知道少薇去了米兰,一心只想到时候那画面太美绝对有个人得祭天,祭谁呢,只能祭他啊!但蒋凡很坚持:“你别弄太绷着了,你当什么商务局呢?朋友间不就是嘻嘻哈哈才松弛才交心?”

    乔匀星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吐:“他有女朋友了。”

    蒋凡很淡定:“又来了是

    吧。”

    乔匀星之前就在群里上蹿下跳吆喝过,没人当回事,当事人陈宁霄在群里也没回应。时间一久,大家就更没放心上了。正经谈恋爱没啥好遮掩,陈宁霄没认领,不就证明了真相是假?

    但乔匀星一脸凝重,蒋凡不得不看了他一眼、两眼,第三眼时开口:“真的是真的?”

    “真的,兄弟,别搞。”乔匀星目光诚恳:“我的意思是别搞我。”

    蒋凡:“谁啊?”

    “我不能说。”乔匀星拼命克制想拖个人下水的阴暗心理,“我很想说,但真不能。”

    “明星。”蒋凡晃晃手指,“顶流,只能是这样,否则瞒什么?”

    又问:“那生日那天她来吗?”

    乔匀星想了下,就算少薇来了,也不可能公布,于是说:“来了也像没来,如来。”

    蒋凡:“OK我知道了,不是明星,咱熟人,明星不能如来,明星来了就是炸场。”

    乔匀星发现这人在向上揣摩这块真挺有智商。

    蒋凡已经进一步推理上了:“哪个熟人?我问问少薇去,她肯定知道。”

    乔匀星被手里汉堡噎到捶胸口,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他把他注意力扯回来:“你别问了,总之别告诉任何人,也绝了任何人想整点男女节目的心,懂?”

    蒋凡懂了,还很有守口如瓶的素质,乔匀星算是给自己挪掉了块暗礁。但紧接着就是那天打电话给少薇,被告知她人在米兰,不来。那通电话后乔匀星就觉得陈宁霄不太对头。明明可以当场问个明白的,说不定彼此还能升升温,但陈宁霄居然挂了。

    乔匀星从他手里接过手机,盯了他两秒,发现自己看不穿。

    他只知道陈宁霄看上去很冷静。

    “薇薇挺了解你。”乔匀星只好说。

    “嗯。”

    乔匀星彻底被这个“嗯”打败,想了想,“都清醒到这份上了,你俩是怎么开始的?这也不符合她刚说的那些打算啊。”

    陈宁霄垂着脸安静半晌,无声地笑了笑:“也许,是她太顺着我了。”

    乔匀星震惊:“你先主动的啊?”

    “当然。”

    也许是因为灯光的缘故,他此刻看上去有一分消沉和温柔,像在追忆什么:“我跟她,只能是我主动。”

    “但你能主动的前提是她在啊,”乔匀星随口一说,“否则这么多年,她不在了你上哪主动去?”

    他的无心之语,让陈宁霄内心一震,过电般,麻痹感掠夺全身,令他指尖都瑟缩了一下。

    对手戏,是要有对手的。她在他身后待了六年,已准备下场去当观众,但在他回眸的那一刹那,她还是水袖起舞,莺啼亮嗓,接住了他。

    陈宁霄忽然意识到,他该问少薇的,并不是“难道你就自始至终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我”,而是别的。

    至于是什么,在这电光石火的直觉所带来的反思中,他还没想到。

    他确实做了梦,梦里她手捧鲜花,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爱意和憧憬满得要流出来。他还没在她眼里看到过这样的注视。是的,她也总是憧憬他,但是那份憧憬里,总藏着一份怯,远没有他梦里所见的、她给别人的那样坦然。

    知道少薇不来,乔匀星莫名地对接下来这场生日会感到了丝索然无味。照理来说不应该,因为他要给陈宁霄过生日这件事,早过他俩交往。后来他想明白了,这是因为他知道陈宁霄不会开心。还没到日子,乔匀星预想里的陈宁霄的不开心就已经传染给了他,渗透给了他。

    给乔匀星打了一剂强心针的,是司徒薇。

    司徒薇回国过暑假,刚好碰上亲哥生日。听闻要办party,便给乔匀星打了电话,问在哪办,几时办,又欢不欢迎她。乔匀星对这妹妹耐心足,一一告诉过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幻听,他好像有听到司徒静的声音。

    司徒薇调侃着问他:“我嫂子来吗?”

    乔匀星装傻:“什么嫂子?你乔哥我还单身着呢。”

    司徒薇没套出话来,嬉皮笑脸一阵。

    挂了电话,司徒薇问:“妈咪这么关心,干脆去现场亲眼把把关好了。”

    “不了,你们年轻人的场合。”司徒静淡淡道:“何况把什么关?他也就是谈着玩玩而已。”

    如果不是陈定舟要她处理,她其实手不会伸这么长。又不是什么封建大家庭,儿子谈几个女朋友还要棒打鸳鸯的。

    “哥真的谈女朋友了?”司徒薇若有所思,“我怎么从没听他提过?”

    想到什么,噗嗤一笑:“瞒得这么严实,万一其实是个男朋友。”

    司徒静在她鼻子上刮了下:“不许胡说。”

    “哎你不懂,他先带回来个男的,你跟爸肯定接受不了跟他大闹一场,完了再带个女的回来,你们不得觉得眉清目秀怎么都比男的好?”

    “越说越没谱。”司徒静嗔怒地剜她一眼。

    司徒薇舔着冰淇淋小银匙,混不在意地问:“少薇呢?她在颐庆发展吧,当老师了吗?还是在给人拍照呢?”

    司徒静被她一提,蹙了下眉心,心头略过一阵不舒服之感。

    “薇薇在米兰,有个工作。”

    前几天陈宁霄没赶回来,也是耽搁在了米兰。

    但司徒静捺了下心中不快,因为知道少薇是老实孩子,而陈宁霄也没道理放着那么多莺莺燕燕不喜欢,找一个如此朴素的女友。

    司徒薇动作一顿,耸耸肩:“挺出息啊。妈咪不给她介绍对象?她向往安稳日子。”

    司徒静与她聊了几句,要她有空可以多和少薇联系,并说她不在的日子,都是少薇陪她,令她心里感到熨帖。司徒薇对少薇没什么意见,当初闹不愉快的那点事也很小,但她不知为何,越长大越对少薇的存在感到微妙。大概是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她,少薇不可能得到司徒静的垂眼青睐,从而过上比一般贫困女更好的人生吧。

    当晚,司徒薇就和陈宁霄吃了顿晚饭。

    约是老早就约好的,餐厅也是提前订下的,但司徒薇觉得她哥不对劲,全程心不在焉,视线就没哪秒是真停在他脸上的。

    “想女朋友哦?”司徒薇忍不住问。

    “嗯。”

    司徒薇:“……”

    陈宁霄回过神来:“你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妈咪。”司徒薇耸耸肩,问:“谁啊?怎么不带来我认识认识?”

    “她还没做好准备。”

    司徒薇握着银色叉柄,皱皱鼻尖:“什么啊,她还要做准备?”

    “对,她说了算。”陈宁霄明白无碍地告诉她。

    司徒薇本来还有些混杂着酸气、不爽、期待、怅然等等的复杂情绪,但在陈宁霄瞥过来的这一眼,以及他干脆利落的语气中,她骤然失去了这些所有情绪,而只剩下了吃惊。

    司徒薇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些许戏谑,但没有。她握着叉柄的手松了,眉眼也怔,心里复响司徒静的玩玩之语,心想,哥这样子,可不像是玩玩……

    司徒薇从小就有自保的智慧,不论是面对奶奶的重男轻女也好,同辈堂亲们若有似无的排挤也好(因她被母亲带走,在这家族里的位置已模糊),又或者是父亲总在换的情人也罢,司徒薇从不八卦,也不过问。这是她在这家族里活得轻巧、活得舒服的智慧。

    她没有再继续问陈宁霄对恋爱是什么态度,而是岔开了话题。

    吃完饭,陈宁霄送她回家,路上拨了个电话给自己的财务和律师,问自己目前名下的各类资产和资金,并让他出个明细给他,同时又问了些婚前财产的赠予、转让和公证、手续等问题。

    律师玩笑:“你这是怎么?单身二十几年,突然要搞个大的?”

    “没。”陈宁霄勾唇无声地笑笑,弧度和眸光里带着某种他自己也辨不清的自嘲,“只是想看看,现行法律到底能给一个人保障到什么地步。”

    “你放心,有我们在,你的婚前婚后财产都可以获得很好的隔离和保护。”

    陈宁

    霄这次哼笑出了声音:“不是这么回事。”

    他晚上又做梦了。这次不是梦见少薇跟别人站在教堂布道坛上,而是她在哭,泪流满面,好像在求他什么,而他面无表情,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这个梦陈宁霄只做了一半。他翻身坐起,卧室漆黑一片,唯有他眼底眸光闪烁,失焦中,是某种惊愕的痛苦。他缓缓伸出手,其实看不到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双手毫无知觉,但发着抖。

    再后来的一晚,贺闻铮告知他宁市订单流失,少薇给他打了电话。

    陈宁霄,不敢跟她说昨夜的梦,而只敢跟她说更前一晚的梦,梦到她手捧鲜花充分信任、憧憬地望向别人。

    以他的劣根性和家教,是担不起她这样的目光的吧。未来某一天的他,会像昨晚的梦一样,对她全然的爱和信任所回馈施予的,是眼泪和漠视。所以,祝福就好了。设一个体验的期限,给她力所能及的快乐。

    但奔驰车的喇叭,在地下车库长鸣。是他的痛苦背叛了他的意志,他的痛苦,带他求生。

    三个小时后,飞机从颐庆国际机场起飞,经过两趟中转后,降落在了米兰。

    少薇还是抱着个纸袋回家,纸袋里还是西红柿芦笋鲜鸡蛋。她这几天睡得不好,眼里没有神采,姬玛说她走路时都一副心事重重。

    也是因为这样,她从出了电梯后就低着头走路,凭本能。

    陈宁霄就这样看着她从远至近,低着头,抱着牛皮纸袋,脸上没有快乐。他反而怕惊醒她,身体略略站直,呼吸屏住,放轻。

    一直到了房门口,视线里出现一双男士皮鞋,少薇才愣住,而后抬头,更愣。胳膊一松,牛皮纸袋一歪,眼看着鸡蛋要跟西红柿一块儿遭殃了,但被陈宁霄眼疾手快拖住。

    少薇双眸明亮地看着他,脸上神采回来了,渐渐渗透出哭笑不得:“陈宁霄,你很闲啊。”

    陈宁霄双手捧住她的脸,低看她一会儿,没说话,只顾吻上去。

    “跟我去酒店。”

    他这次学聪明了。

    计程车匆匆,驶过城市夜景。

    旋转门玻璃上,环岛喷泉和大堂的大型鎏金雕像双面叠着,像摄影里的双重曝光,在这流年般的双曝中,跌跌撞撞夜奔进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裙角飘着,手勾连。很傻,怀里牛皮纸袋还装着她日复一日的生活。

    进了酒店套房的门,她日复一日的生活终于从她怀里掉到了地上,在彼此脚下骨碌碌滚远。

    少薇的笑有一种破涕为笑之感,虽然她眼泪没有眼泪,是风吹动的湖泊。

    “你干嘛啊,乔匀星把你生日办到米兰来了?”

    陈宁霄手掌贴上她的脸,细微地勾了勾唇:“你在哪,我生日就在哪。”

    真的太远了,十六个小时的飞行,让那通电话、那阵鸣笛、那些彼此都故作松弛的对话都仿佛未曾发生过,是梦里的。情绪消失不见,让他心血来潮不顾一切赶来的痛苦也消失不见,陈宁霄看着她,眼底只剩她,本能里也只有她。

    在这本能里,他终于被灵犀眷顾,找到了他此前无法组织的一问:“分手后,我们要做朋友吗?”

    少薇眼神一闪,像暴露在林中空地的小鹿,只剩下仓皇。

    她吞咽了一下,艰难维持笑意:“……不能吧。你说了算。”

    “不能。”陈宁霄给了她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少薇手足无措,脚下错开一步,想躲掉。说:“我其实知道。”

    “那为什么要答应我?”

    “嗯?”她比刚才更仓皇,简直是措手不及地抬起头。

    “不是想跟我当一辈子的朋友吗?为什么那天还要答应我?”

    少薇愕然,也糊涂,怔了半天,问了个最显而易见也无关紧要的问题:“那天电话那头,果然是你啊。”

    “不是知道我看不上婚姻,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动机更从心里就不打算经营婚姻,跟你注定没有结局,分手后也根本当不了朋友,为什么,”陈宁霄字字清晰冷静地问,“还要答应我?”

    少薇不再是曝露在林中空地的鹿,是被捕兽夹夹伤了腿的鹿,就算知道生路在哪儿,也无力可逃了。

    陈宁霄扣住了她的手,很紧,很紧。

    彼此间热汗黏腻交融。

    “你喜欢我到了这个地步。以至于你想在我身边细水长流的一辈子,跟我们在一起的一年,一个月,哪怕一天比起来,都一文不值,对吗?”

    第97章 第97章“陈宁霄,快出去……!……

    在她瞠目结舌的安静中,陈宁霄缓缓问出了最后一句:

    “那天晚上,你一直哭,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只是太高兴了,太痛苦了。是在说这个吗?”

    太高兴了,因为经年的暗恋居然有了回音。

    太痛苦了,因为比谁都清楚一切结束后,这份喜欢的尽头什么也没有,连原来聊以自。慰的当朋友的念想也将没有。

    一个人被看穿剖白到这程度,跟没穿衣服有什么区别。说玩笑点,在他面前不穿衣服她倒反而还有经验呢。

    少薇只好微微偏过脸,勾了勾唇:“陈宁霄,别把我的喜欢想得太神圣了,你这样的人青睐谁,谁就会接受你,怎么舍得抗拒呢?”

    陈宁霄更紧一分地扣紧了她的手,目光冷锐:“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见她不答,他缓了缓,沉声问:“是我不配吗?承认对我的喜欢到了这地步,让你觉得难堪?”

    纵使知道这是他以退为进激将的把戏,但一想到这当中也可能藏了他百分之一真心如此认为的可能,少薇还是蓦然抬起头,斩钉截铁地否认:“不是!当然不是。”

    陈宁霄不再给她转圜或粉饰的余地,目光温沉紧逼:“说出来,告诉我。”

    少薇闭了闭眼,不再痛苦,不再对抗,不再自我撕扯,只是沐浴在从天花吊灯洒下的光明中,如沐浴在平静的天国圣光中。

    “是的,陈宁霄,我喜欢你到了这地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在她最无力最狼狈的年纪,是他一次次看到了她的窘迫。是的,不是因为他总帮她,是因为他看见了她。

    看到她艰难地维系和曲天歌等人的友情,会主动帮她祛魅;看到她省吃俭用给司徒薇买玩偶,会送她一个新的史迪仔;看到她的软弱妥协,会告诉她“可以再勇敢一点”……灰色暗淡的青春期,她的目光是他身边万千道目光里微不足道的一道,但他给她的却是她的独一无二。

    从小总被忽视。

    被至亲忽视。

    但他的注视,令她无所适从,令她颤栗,令她站直。

    “只要你肯,我做什么都是义无反顾。”

    说到这里,少薇的笑又不免染上了自嘲和的苦涩:“我能给你的,好像只有嘴巴上讲得好听。其实回头看看,我的喜欢我的爱,自始至终都只是我自己珍藏的一份心情,又给了你什么呢?是陪伴吗?没有我,你身边也会有别人。是什么照顾吗?一个五星酒店能提供的照顾,是一百个我的总和。我甚至不如凯晴姐,她至少……还能帮你挣很多很多钱。人不能这么自我感动的吧,你说对么?”

    她的神情是一种纯粹的宁静。

    “我祈求你帮我时,我心底放弃的是对你男女之情的正当性,跟自己说愿作你骑士忠仆,可是对你来说,到底获得了什么?你说了一句喜欢我,我就又投进了你的怀抱,食言这么轻易,我会不会遭神遣?跟你交往,付出的代价是不能在你身边当一辈子朋友,这听着不可笑吗?明明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为什么搞得像我献祭了什么?”

    少薇勾了勾唇。

    末一句,她没有说出口——

    如果爱真的这么有用、这么值得被重视,小时候妈妈为什么还会走?

    这场遗弃不是猛烈的突如其来,是在漫长的成长期中逐渐发生,逐渐被她发觉的,隐痛如慢性病患者。只有年纪大的风湿病人才会懂。

    九岁时,曾收到来信和汇款。那时她上小学没几年,怀着忐忑和思念给妈妈去信,夹杂着拼音,诉说自己上年期末考全校第一,外婆的身体不大好。

    “妈妈,我现在发烧。但是信到了的时候,我肯定已经好了。”

    ……

    “妈妈,不要担心。你给我做的衣服小了,我穿不上了,让外po放进柜子里,等你回来,改改还能穿吧?”

    “妈妈我想你,爱你。”

    ……

    “妈妈我们搬家了,你记得这是我的新地址,你一定要收好啊,不要弄丢了。”

    “妈妈,你是不是忘记我们的新地址了?”

    爱,留不住任何人。

    除非有一天,爱成为了谁的灵丹妙药。

    陈宁霄安静地听着她说完,甚至多等待了两秒,等待她眼眸里出神的思

    绪再度回来、回到了当下的此时此刻,他才开口。

    简洁、平静、不容歧义的三个字:“我需要。”

    少薇身体一震。

    “我什么都有,但我需要你的爱。你交换的代价,你的食言,每一件对我来说很珍贵。”

    ……

    将言语不够时,总是用肢体顶上。

    一切都快极了,急风骤雨又水到渠成,正如浴室里莲蓬头里倾泻而下的一切。热水在玻璃门上形成雨幕,俄而一只手撑上,砰的一声,意图支撑住这只手之后的身体,却又只能无力地滑下。

    烟灰色的玻璃门徒留一个湿漉漉的掌痕。

    从没有一刻热烈地需要过他,让她在承受时也拼命地扭过脸,想要寻求他的吻。

    陈宁霄接收到了她的信号,从她的眼神里、呼吸里、肢体里。他箍着她的半身,捏着她的下颌,与她充沛、深入地湿吻。热水从脸上浇下,濡湿她的睫毛、鼻子、嘴唇,顺着唇缝流进彼此密不可分的吻中。

    在这热水中,这吻中,她真的成了被他濡沫才能存活的鱼,又或者她不知道,她才是他的生命之水。

    少薇从没洗过这样糟糕的一次澡,陈宁霄也有此感。抬手按下花洒,伸手摸了一把,眸色已暗:“怎么越洗越不干净?”

    脖子和双腿都已到了极限,少薇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到雪白色的地垫上。

    她如弓被拉开舒展的脊背如此漂亮,水滴在雪肤上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仿佛化雪的春天。陈宁霄居高临下地看着,为她两扇薄翼般的肩胛骨而眯了眼。

    虽然只有寥寥几次边缘行为,但少薇已经对陈宁霄这方面的风格有了模糊的直觉,如果眼前是台阶,她毫不怀疑陈宁霄会驱使着她用这样的姿势往上爬。

    但幸好眼前只有平地,陈宁霄只是捞起了她。她猝不及防腰一沉,两人同时发出了闷哼声。

    少薇瞳孔扩张,没能反应过来,从喉咙口逸出惊慌:“别……”

    陈宁霄却眯了眼,前臂捞着她,让她的脊背与自己胸膛紧密无间地贴合,正如身下彼此。滚烫的气息拂在她耳畔,声音又沉又冷静:“为什么别?”

    少薇被他问愣。

    在这拼尽意志力克制着她忍耐着她感受着她的时刻,陈宁霄也依然被她可爱到,勾了勾唇,贴着她耳廓边说边吻:“是哪哪岁的你不同意?我跟她谈谈。”

    混蛋……

    他把少薇带到了洗手台前。每走一步,彼此感觉就更汹涌。少薇紧闭着双眼,心里同时被随时可能会穿透的恐惧和惊慌填满——她发誓真的如此,但陈宁霄却要她睁开眼睛看自己,声音带着耐人寻味的质询:“宝宝看上去,怎么一脸的沉浸和期待?”

    他越是这样说,她自然越是不可能睁开眼,死闭着摇头,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掩过锁骨,再往下长度就有些不够了,黑发雪肤蘼红点缀,落了个时隐时现的效果,随着陈宁霄的节奏摇晃出浪。

    他掌心抹过,从雾气中抹出一道扇形镜面,将彼此看得更清。

    少薇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了,看着看着,眸中失神,半张的唇中水红舌尖微现。

    累计的感受强力冲上大脑皮层,她就不受控制地交代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她浑身发麻,脑内一片空白只剩白光一片,痉挛起来。

    陈宁霄也被这阵密集有力的吸吮弄得眼前发黑,心跳都快了几分,扣着少薇的力道蓦地失控,臂上青筋道道突起,在她雪白的肤上留下深红印记。

    ……

    一切结束时已是凌晨。

    少薇隐约听到陈宁霄打电话礼宾,似乎是让对方去准备什么东西。但她实在精疲力尽,已无力分辨。陈宁霄回到床上,将她捞进怀来枕着自己臂膀,问少薇:“是不是有什么话忘了说了?”

    少薇闭着眼:“生日快乐。”

    “礼物呢?”什么都有的男人竟开口问她要礼物。

    少薇幽幽转醒了一丝,违心地撒了个小谎:“没准备……”

    其实她准备了,但又觉得那不能算礼物吧……而且东西还在姬玛那里。

    陈宁霄在她额头亲了下:“没关系,我已经收到了。”

    “什么啊?”

    “你确凿无疑的爱。”

    少薇想了想,闭着毛茸茸的两蹙睫毛,翘起唇。

    “笑什么?”

    “可不能大喇叭到处告诉人说,不可一世的陈宁霄是个这么缺爱的,不然全世界都用爱砸过来,你不就挑花眼了?”

    “你当我是站街的。”

    少薇噗笑一声,但快被弄得脱水了,一笑就元气大伤。

    “何况,”陈宁霄眼眸转暗,盯了她半眯着眼倦怠的睡容半晌:“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得出你这样的爱。”

    手机震起来,只一秒便被掐断。

    已是国内早上九点,乔匀星,元气满满地起床了!

    首先,先给寿星打个电话,通报今日天气和交通情况,提醒他务必空出今晚八点之后的珍贵时光。

    嗯?怎么被挂了?

    乔匀星只是狐疑了一下,便为寿星找到了理由:开会/睡懒觉/占线,总而言之,不方便。

    没关系。

    乔匀星来到公司,审视了一翻部门工作,中午即离岗——他得去KTV盯布置。虽然是男人过生日,但气球花柱也不能少,整体搞成银色调,金属风,挺酷。同时还得去酒店餐厅那边盯出品,至于当天的表演气氛组,则有蒋凡操劳。

    到了下午六点,乔匀星已无法克制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再次给陈宁霄打了个电话。

    关机。

    因为没电了,而当事人还在睡。

    蒋凡凑过来:“接没?”

    乔匀星:“关机。”

    蒋凡:“这么忙啊?也对。”

    “也对”这两个字抚平了乔匀星,没错,也对,陈宁霄哪天不是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场布已经结束,现场都收拾干净一新,灯光打起,冷盘酒水进场。

    乔匀星很满意,拍了张发到了群里,收到了一堆的“在路上”。

    陈佳威打了电话过来:“你到底跟他说

    没我要过来,我警告你啊,我现在可是他的眼中钉,他看到我不爽你别怪我。”

    乔匀星:“少给自己抬咖。”

    过了会儿曲天歌也来了电话,撩撩头发:“他知道我要带男朋友过来吗?到时候不会尴尬吧?”

    乔匀星:“停止你的聚光灯幻想。”

    撂了电话,乔匀星不忘提醒蒋凡:“管好思雨!身上露肤度不准超过30%!”

    蒋凡:“……”

    交代完一圈,已是七点。乔匀星深呼吸,到大厅去迎客,顺便再次给陈宁霄拨了个电话,问他到哪儿了。

    关机。

    我擦。

    乔匀星脑子里闪过这两个字,一股不妙的直觉铺满心头。

    他第一反应,是给罗凯晴打电话。

    作为好友、多年来亲密合作的战略伙伴,罗凯晴当然也在受邀之列,接到电话她道:“别催,马上下高架。”

    “不是,Claus跟你在一起吗?”

    “没啊。”

    完了。

    乔匀星脑子里这两个字黑体加大加粗一级标题。

    罗凯晴问:“怎么了?”

    “没、没事。”乔匀星没声张。

    朋友们陆续抵达。这些人跟他不说天天见吧,至少一两周总能见上一回。大家也没什么寒暄好讲,直接上楼去等寿星。

    投影仪连着乔匀星的笔记本电脑,电脑上是他找人整理制作的影像合集,土是土了点,但每个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趁机追忆往昔取笑对方,氛围一下子就热起来了。

    稳住。

    乔匀星深呼吸,想开点,只是手机关机而已,万一是被偷了呢?

    蒋凡凑到他跟前,一鼻子就嗅出了不寻常:“你现在压力值好像有点过载。”

    “还没联系上陈宁霄。”乔匀星狠狠往嘴里塞烟。

    “你找少薇问问呢。”蒋凡建言献策。

    乔匀星呵呵冷笑:“人在米兰,不过来。”

    说到这里,电光石火的一个念头,乔匀星心想,你大爷的?你不会?啊?

    ……

    手机循环震动。

    没人接,但对方耐心极佳,又拨了一次,又是一个循环,直到被一只探出被子的手摸索着接起。

    “喂?”

    还“喂”呢,姬玛叽里呱啦跟她说法语,直到少薇意识到什么,跟她说了句“hello?”

    姬玛这才舒服,问她什么时候来拿东西,她已到了她民宿楼下。

    少薇:“……!!!”

    姬玛:“?”

    挂了电话,她翻身穿衣。陈宁霄扣住了她手腕,闭着眼问:“去哪?”

    今天是周末,她总不能还去给那老头遛狗。

    “同事送给东西过来……”少薇一句话说得很底气不足。

    “什么同事,周末还找你?”陈宁霄蹙眉。

    “一点私事……”少薇实在不会撒谎。

    民宿距离酒店不远,就两个街区,姬玛就算走也该走到了。少薇整理了一下自己,穿着昨天那一身下楼。盛夏太阳足,照得她乱发下的一张脸惨白无血色,像出来找死的吸血鬼。姬玛一看她身上这烂腌菜似的一身就懂了,挑了挑眉:“看来我送得正当时啊。”

    少薇嘴硬:“我送朋友的,不是自用。”

    姬玛耸耸肩,将袋子递过去:“十米,经过特殊的除毛和软化处理的绳子,绝对的高端货。”

    少薇受不了:“我花了两百欧!”

    姬玛不知道在与有荣焉什么:“Yes,奢侈品当然也会出道具!绝对给你无与伦比的体验。”

    少薇很想立刻捂住她嘴巴,但实在没力气,只好匆匆接过她的手提袋,一脸通红地走了。

    姬玛站在酒店门前点烟,抬头看了眼招牌,继而徐徐吁出一口:时尚届果然是一个催人打开自我的伟大行业啊……

    去往电梯的一路少薇都埋头疾走,仿佛拎了个什么违禁品,或者自己在游街。

    进了电梯,她忍不住打开袋子看了眼。其实什么也看不出,盒都没拆呢,包装十分正规。之所以会在姬玛那里,是因为有天喝酒,少薇不小心说漏了嘴。姬玛当即给她推荐了一个开在巴黎的小众奢牌,除了设计颇具街头亚文化风格的衣服外,主要的破圈产品就是这些“道具”。她给少薇展示了官网,几天后,这条绳子被从巴黎的橱窗带到了米兰。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少薇出门。

    同一时刻,陈宁霄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手机已没电许久。

    他走得急,充电头也没带,让酒店送了一根上来。

    礼宾自另一台电梯上,比少薇晚一步。

    少薇进了房间,极力假装若无其事,先去洗漱。

    但这么一个包装很好的袋子不可能不吸引陈宁霄的注意力。他拿起,靠到洗手间门口,手指捻到上面的塑料膜开口处:“礼物?”

    少薇含着牙刷大惊失色瞳孔地震,未及阻止,陈宁霄已经手快拆掉了包装。

    少薇拿出牙刷,含着口泡沫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陈宁霄失笑:“什么表情?送的什么?”

    从盒子也看得出东西不便宜,他一边拆着,一边猜。盖子被打开的一刻,他饶有趣味的笑暂停住,意外、怔然地看着里头的东西。

    一捆,鲜亮、光滑、编织纹理独特的红绳。

    只是他看着这红绳的目光,就足够令少薇感到腿软。她真的腿软了,手自背后撑着洗手台,牙刷掉进洗手台里。

    缓缓地,陈宁霄眯了眯眼,抬起头,略带一丝意味深长和不敢置信:“原来,宝宝喜欢这个?”

    不是啊!少薇立刻想矢口否认,但嘴唇刚动,陈宁霄便命令她:“别含,吐掉。”

    少薇吐掉牙膏沫,惊慌失措道:“这是——”

    “我很喜欢。”陈宁霄将绳子从盒中天鹅绒衬垫中取出,解开上面的自缠结,让这红色松散下来,自他青筋明显指骨修长的手中迤逦地上。

    “今天,我就陪你试试。”

    叮咚,门铃响。

    服务生将手机充电器送到。

    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他从没有这么一刻,在他们顶层套房的客人身上,察觉过如此浓重、迫不及待的欲色。那根本不是什么低级的下流的急色,而是强大的、充满着掌控的、不再掩藏的侵略气息。

    同一时刻。

    司徒静亲自开车将爱女送到了酒店楼下。

    “乔匀星是在这里给他开生日会?”她解开安全带。

    “没有啦,是三楼的KTV。”司徒薇见状,问:“妈咪也去?那哥会很高兴。”

    司徒静淡笑:“当然不,你们玩你们的,我送你上去。”

    司徒静对待她一向事无巨细,司徒薇也习惯,便与她一块儿到了三楼,在前台道:“乔先生包间。”

    自有专人来领,而司徒静恰到好处止了步:“你好好玩,不要贪杯,注意保护自己。”

    “知道啦。”司徒薇挥手进走廊。

    却不知,她母亲回了车里后,并未离开。

    陈定舟给她的信息有限,只说那女孩不行,她作为母亲是一定要亲眼来看看的,不能假手于司徒薇。要是她亲自观察过后还可以,她倒觉得不必急于拆散他们。恋爱不是罪,她这个当母亲的虽然吃过爱的亏受过爱的罪,却并不因噎废食。

    在停车场稍坐二十分钟后,司徒静再次上楼,进入KTV大堂,微笑端庄:“你好,乔先生包间。”

    第98章 第98章红绳

    乔匀星包的是最大的包厢。

    服务生在前头领着路,司徒静步步稳当,到了地方,司徒静十分从容地问:“这个包间,只有这一个门?我记得我们有个惊喜要从后门送进来。”

    她只是随便一诈,服务员却当真,说:“别的包厢都没有,不过这个是最大的,为了应付消防,确实还额外开了个消防通道。”

    司徒静站到了那扇后门前,定了定神。

    包厢里,随着司徒薇的到来,人已到期。

    司徒薇环顾一周,跟认识的一一打招呼过去,问:“我哥还没到?”

    乔匀星已经在旁边焦头烂额透了,只能蒋凡来应对:“在路上在路上。”

    寿星不到,节目没法开始,于是投影仪上便循环放着影片。这些照片是从各人手机里秘密征集而来,搜集是有陈宁霄在场的青春时刻。一张蔚蓝色调的双人合影一出现,引众人仰首,交谈暂停,继而都是“呵!”一声。

    分坐在桌子两端的少男少女,身体都往桌心靠,像两簇向彼此挨着生长的植物,一起面向镜头。虽然看上去要熟不熟的,但彼此的眉眼、周遭的氛围都有股宁静蓬勃的力量。

    蒋凡咬着烟饶有兴致地问:“谁拍的?相当正!”

    多年前的海洋馆四人错位约会,在海底景观餐厅吃饭时,曲天歌为两人拍下首度合影。

    有人问:“什么时候的?风华正茂啊。”

    “少薇那时候这么漂亮?我怎么没发现?”

    “别说,乍一看还以为两人一对。”

    “这合影谁给的?”

    问这话的人居心叵测。乔匀星心尖一跳,还没来得及编好,就听另一人笑道:“这肯定是少薇啊!总不能是Claus。”

    但真相是,这是两个人一起给乔匀星的。

    乔匀星先问陈宁霄要,陈宁霄从按年份建立的相册文件夹里找到了这一张,单独发给乔匀星。”

    乔匀星再去问少薇要,少薇捉襟见肘翻翻拣拣,找出了这唯一的一张,还问:“会不会太冠冕堂皇?”乔匀星告诉她别人也发了好多单人合影呢。

    有人拿起遥控器,将画面调回了这一帧,“这背景,海洋馆那个观景餐厅吧?哎陈佳威,当初不是你约的人家?怎么合影里不见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陈佳威额角青筋跳动,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问Claus是谁带去的。”

    曲天歌依偎在新男友怀里,端详了一番。虽时过境迁,但说她彻底放下也多少有些自欺欺人,这一天的兵荒马

    乱、被她叫停的30秒对视、晚上楼下对陈宁霄失败的告白,都已是她青春里或浅或深的伤痕印记,再看到,淡淡的酸涩还是涌到了舌尖。

    但她仍是那个骄傲的她,端详完,淡淡地收回视线,笑道:“我拍照技术不错。”

    新男友不知道她对陈宁霄的暗恋心事,刮刮她鼻子。

    “哎,少薇今天不在?”总算有人意识到,四处张望。

    “等下不会陈宁霄和她一块儿来了吧。”

    陈佳威对少薇的动向倒是清楚:“她在米兰呢。”

    “你怎么知道的?”蒋凡问。

    陈佳威笑而不语,等人问。

    马上有人意会过来:“你小子,大学时没追成,这会儿还想发力?”

    “说明什么?说明我真金不怕火炼。”陈佳威往嘴里塞了根烟,刻意轻描淡写:“前段时间还一块儿在平市出差,可惜你没见过现在的她。”

    曲天歌心念一动,虽是念旧,话出口的味道却不对劲:“怎么,丑小鸭变白天鹅了?”

    “倒没有,还是很朴素,不收拾不折腾,但她就是这股味道,叫什么?”陈佳威指尖敲敲脑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曲天歌朝天翻了个白眼:“酸不死你。”

    又叫了声乔匀星:“怎么回事?陈宁霄还来不来了?这都八点半了。”

    主人公不来,气氛就僵,总不能看一晚上PPT。乔匀星叫过蒋凡,一边让他招呼大家先吃喝唱玩起来,一边给陈宁霄再次拨了个电话。

    还是关机。

    没那么快,陈宁霄的充电线才刚插进手机端口。

    少薇洗完了脸,出来想找红绳,却一步跌入他深到足能令她溺毙的眼眸中。眼眸之下,是饶有兴致微勾的双唇,以及一上一下拢着松散红绳的两手。

    她现在知道胆怯了,胆怯于这鲜亮之色在陈宁霄那双青筋明显的手中自带了一股难言欲色,让她腿软,也让她喉咙发紧。

    “知道这个是怎么用的吗?”陈宁霄淡淡地问。

    少薇只会摇头。

    “不知道就买,是指望我会?”陈宁霄眯了眼,比刚刚更浓了一分兴致。

    少薇上前去,嘴里碎语:“是我同事搞错了,我没想送这个的你还我等下弄脏了退不掉——”

    声音都随着陈宁霄拉住她手腕的动作而骤然消失。

    “将错就错也不错。”陈宁霄缓缓地说,将她背对自己圈入怀抱,按下手机开机键,“我们一起看视频学学,然后,选个你喜欢的绑法?”

    少薇瞳孔震碎,什么叫喜欢的绑法?这玩意儿还能有很多种绑法?

    “不是的陈宁霄,我就是看你之前几次都喜欢绑我双手……”少薇努力解释来龙去脉,“我想既然你喜欢我也不排斥……”

    陈宁霄听到“不排斥”三个字,忍不住失笑,“好,不排斥,度我知道怎么掌握了。”

    “……”

    开机动画隐没,跳出主屏幕,九通未接来电和一堆陆续弹出的微信未读十分瞩目。

    陈宁霄挑了挑眉,这才想起来乔匀星和一众朋友们都被他撂下了。

    少薇也有所感,趁机逃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气泡水:“你要不要先回复一下乔匀星?他肯定急死了。”

    陈宁霄划开了微信,看了眼对面背光站在光影里的她,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说:“这就回。”

    少薇喝着水呢,接着就听到他冷不丁的一句:“你过来一起?”

    少薇“噗”的一声,一口水全喷地毯上了。

    “怎么了?我们可以找一个正经点的背景。”陈宁霄淡然无比:“就说我临时有事来意大利,刚好碰到你。”

    好一个刚好……

    少薇:“你当他们是傻子……”

    “只要是你,任何不合理的他们都会合理化。”

    陈宁霄本意是想说,他和她之间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化,但听在少薇耳朵里,却有另一层意味。是的,无论她多么不合理地长驻在他身边,他们都会视而不见,一丁一点也不往男女之情上想。

    记得已到纽约了,颐大校内论坛上疯传一段辩论赛视频,辩题是“你认为男女之间是否存在纯友谊”。持正方的辩友道:“在我们学校,就有一对这样众所周知的异性纯友谊……”

    反正是娱乐性质的赛事,阶梯教室里坐着的学生多少都有所耳闻陈宁霄的大名,当场就轰然笑起来。少薇被之前的室友转发,耐着性子看完了,觉得正方辩友说得极对。

    “好吧。”少薇放下水杯,微微笑了笑:“那我整理一下。”

    陈宁霄打电话给楼下奢品店,扭头问:“体重三围。”

    少薇:“啊?”

    陈宁霄上下不疾不徐地打量了她一阵,帮她报过去。过了会儿,店员送上来几套女士成衣,居然都很合身。少薇莫名脸红,心里骂:流氓。

    在一众端庄甜美的裙子中,她还是选了件印花T恤。店员反而夸她好眼光,说是当季和潮牌联名的,街头风里很具代表性的一件单品。

    乔匀星从包间角落回到灯下,心里已经问候了陈宁霄祖宗十八代。

    投影仪上,照片合集开始放第十遍轮回,每张照片都被聊过了,再怎么有聊头此刻也像是嚼烂了的口香糖一样。说难听点,腰果都快被磕完了!乔匀星找到司徒薇问:“你能联系上你哥吗?”

    司徒薇抱歉地笑笑。

    乔匀星索性破罐子破摔,跟蒋凡道:“你那什么气氛组呢?上上上都上,接着奏乐接着舞!”

    蒋凡:“……”

    乔匀星恶狠狠打了个响指:“服务员!蛋糕也给我推上来!”

    罗凯晴劝:“别啊,万一Claus在路上。才迟到不过一个小时么。”

    乔匀星走到投影仪总控边,操作着鼠标关掉相簿,心里冷哂一声,这是迟到一个小时的事么?是他大爷的人间蒸发了二十四小时……

    包间后门被静悄悄推开。

    昏暗的灯光中谁也未曾察觉。司徒静安安静静地走入,在沙发一角坐下,手拎包搭于膝上,存在感降至最低,一双有了眼褶的美目冷静地看着场内所有女生。

    陈宁霄的主场,向来是男多女少。今日虽然女人多了些,但多半是朋友的女伴,单独的不多。

    是那个叫罗凯晴的吗?司徒静眯了眯眼。这姑娘她谈不上喜欢与否,倒依稀看出点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藏得很隐晦的锋芒。如果是她,确实是要叫停,因为司徒静明白,自己这类人不具备拥有幸福的能力。

    在司徒静的不动声色中,视频铃声响起了。

    “哟!”

    无所事事的人群,瞬间都站直了坐稳了目光明亮了,注意力和视线都集中屏幕上。

    乔匀星的鼠标点开微信电脑端,看着上面的“Claus”足足三秒。

    曲天歌:“你接啊,发什么愣呢?”

    虽然蒋凡勒令露肤度不准超过30%,但思雨美女还是脱掉了热得要死的披肩,露出身V黑色吊带裙的一身。她观察过了,她是唯一混进这圈子的单身女人。罗凯晴?呵,多年事业伙伴不足为惧……

    乔匀星抱着索性抱着电脑走到众人跟前,清清嗓子,滑动触

    控板接起。

    信号顿了一秒,双方摄像头屏幕同时接通。

    实时画面一显,少薇立刻就想逃离现场。

    怎么这么多人!!!

    另一边。

    鸦雀无声的两秒后,众人听见陈宁霄淡然的声音:“抱歉,来晚了。”

    乔匀星:来晚了的前提是你特么的来了!!!你来了吗!!!

    屏幕上的男人一身黑色衬衣,蓬松的头发稍显凌乱,脸上胡茬虽刮干净了,但脸上神情仍显出一股倦怠,并非因为疲劳,而是因为餍足,又或者是餍足后还有更大的亟需填满的需求。因为这些,他英俊的脸上浮着些未曾掩饰的心不在焉,眸色深得让人不敢直视。

    少薇还是单纯了。

    **过后,或仍沉浸在**氛围中的男人,是无法遮掩的。

    更何况,虽然两人坐在了客厅里,但对这些住酒店如家常便饭的人来说,仍一眼就能辨认。

    只不过,正如她所料,无论证据多么明显,这些人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怀疑自己,而非走向线索指证的唯一结论。

    蒋凡打哈哈:“少薇怎么在一起?”

    少薇对镜头招招手,虽然尴尬到浑身紧缩,仍抿开唇笑笑:“Hi。”

    陈宁霄开口,按他们既定编好的说法:“刚好有事来意大利,走得着急,回头再聚。”

    乔匀星都已经懒得冷笑了,“别啊,既然拨了视频,那就都见见,打个招呼呗。天歌?”

    曲天歌翘了翘唇角,弯弯手掌:“好久不见啊,天之骄子。生日快乐。”

    她男朋友似有察觉,把她往怀里紧了紧。

    “佳威?”

    陈佳威嘴角衔烟坐在沙发扶手上,先祝陈宁霄生日快乐,继而对少薇道:“我下个月也来米兰了,到时候约。”

    “对了,还有个特殊嘉宾。”乔匀星将镜头去找司徒薇,却没找到,再一错眼,发现她已走到包厢门口,似乎一言不发准备离场。她背对着,没人知道她表情,只觉得她走得急。

    余下人一一招呼过后,众人一同为他唱了生日歌,又点了蜡烛,要他远程许愿。陈宁霄想了想,问少薇:“你愿望是什么?”

    所有人:“……”

    少薇:“……”

    陈宁霄看着她,目光懒洋洋:“借你,心诚则灵。”

    少薇蹙眉小声:“你快许……”

    镜头照不到的下方,她拿膝盖撞了撞陈宁霄,催他。

    陈宁霄压平唇角。他实在无所求,便向老天求他所爱的人一生顺风顺水。

    仪式结束,刚开始略冷的氛围终于热了,乔匀星举高电脑,好让摄像头照到全部的人,来一张全家福。

    这只是匆忙的一眼,匆匆扫过的幻影,却让少薇骤然失声。

    她嘴唇动了动,目光发直,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全身,她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量。

    在镜头外被匆匆扫过的,坐在角落安静凝视的,如鬼魅般穿着白色洋装的妇人……是她的恩人司徒静?

    快结束。

    快结束。

    她心里只剩下这个祈祷。疯狂的祈祷。

    陈宁霄没发现她的异常。

    该结束了,和这些朋友的相聚,比不上和少薇相处的一分一秒。他的心不在焉和迫不及待已经写在了脸上。

    这结束的一分钟对任何人来说都显得过于慢,慢得焦灼。

    直至最后一秒,陈宁霄忽然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主意:“对了。”

    一块石头扔进了强行假装太平的湖泊中。

    “我和少薇在一起了。”毫无预兆的,他抬起手,将少薇揽进在怀,“重新认识一下,她现在是我女朋友。”

    一向沉稳、对聚光灯敬谢不敏的男人,展现出了少有的意气风发。

    “我追的她。”

    乔匀星舒服了,原谅了一切,切断视频,独自欣赏现场混乱美景。

    ……也没有很混乱。

    宛如**炸后的现场,鸦雀无声,呆若木鸡。

    甚至连句脏话都没有。

    足足一分钟后,才由陈佳威缓缓地领衔开骂:“我日。”

    那一个月后他为了去米兰追人准备的东西算什么?算他小丑吗?

    没人注意到包厢后门的摇晃,一道身影安静地来,安静地走了。

    陈宁霄挂了视频,才发现身边人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他大手抚上少薇额头,蹙眉:“怎么脸色这么白?还这么多汗?冷?”

    “司徒……”少薇嘴唇动了数番,才将声音送出口:“阿姨,阿姨坐在后面。”

    陈宁霄眉心皱更深:“谁?司徒静?不可能,乔匀星不会请她。”

    “是真的。”少薇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瞳孔迟迟无法聚焦回来:“她就坐在最后面。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从这一刻如游魂般。

    司徒静一直坐在哪里,恐怕从视频接通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给她转学、供她留学的司徒静,教她从小女孩长大成女人的司徒静,知道了她和陈宁霄的交往。

    手腕上一股热度很紧,潮意浓重。少薇低头看了看,才意识到是陈宁霄攥着她,“就算她知道了又怎么样?少薇,看着我,你不是她的,你不欠她。”

    少薇摇着头,思绪被种种混乱冲击着:“你不明白,陈宁霄。阿姨,阿姨跟我试探过很多次,她给过我机会坦白从宽的,是我一次次骗她——”

    “什么叫坦白从宽?跟我恋爱,你是什么罪人吗?”陈宁霄厉声。

    少薇目光很艰难才聚焦到他那双眼睛上。

    奇怪,他为什么看上去比她还慌张?虽然目色严厉,却有一种色厉内荏之感。

    他明明不惧司徒静,也早已拿到了在任何长辈那里的牌。

    少薇缓缓地意识到,他在怕她。

    怕她这个,对谁的滴水之恩都涌泉相报的人,再一次选择舍弃他,将他放置在最后。

    他的目光是这样紧,与刚刚视频里的游刃有余判若两人。

    她明明昨天才送了他一份名为“喜欢到这个地步”的礼物,又怎么忍心再钦赐他一份不安全感。

    少薇仰着脸,深深地注视他,抬起手,一颗一颗解他的扣子:“陈宁霄,绑住我。”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给我,把你的什么都给我。”

    永远不会想到这样的话语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天旋地转间,抑或是跌跌撞撞,她与他亲着吻着纠缠着拥抱着彼此推着,一起倒在床铺上。

    宽松T恤被轻易地除掉,红色的绳子,与雪白的被,雪白的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窗外日光大盛,没有人想到去拉拢窗帘,甚至有恨不得走到窗前,走到光天化日之下,走到街头去被束缚,被占有,被宣誓之渴。

    爱能留住人吗?

    就让她这一次,因为自己给出的微不足道又孤注一掷的爱,被他留住……被他病态地留住。

    愿此身被缚,填满他的匮乏。

    他的匮乏,未尝不是她此生的解药。

    少薇闭上眼,感到手腕上一圈又一圈越来越紧的束缚。他也不会,这种扣那个结的,要等未来摸索尝试。他现在是凭借本能,将她的手腕束紧,固定在床头。

    绳子太长,剩余的尾端从她交叠拉高的腕心垂下,绕过一瞬不错看着她的双目,平静到近乎圣洁的面容,绕过她总显得倔强的下巴和天鹅般的颈项,绕过她的锁骨,胸前,直至腰际。

    如一条,蜿蜒流淌的鲜血。

    陈宁霄此生第一次感知到了,什么是兴奋到双手发抖。

    他能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着什么,是他不懂的语言,是他梦里的语言。

    想zhan有她,打断骨连着筋地zhan有,逃无可逃dezhan有,再无法舍弃掉他地zhan有。

    终于缚好,陈宁霄沉默地抿着薄唇,一言不发地与这个从十六岁就在渴望他的少女对视着,拉扯绳尾,倾身向她。

    “难受吗?”

    少薇摇头,闭上眼:“我觉得好平静啊,陈宁霄,你需要我,对吗?我强烈地被你需要着。”

    她近乎叹息地说。

    陈宁霄用低哑的嗓音回复她:“是的,我强烈地需要你。”

    他温度

    高得烫人的手捏上了她的下巴,轻柔,但坚定地迫使她微微抬起:“睁开眼,看着我。”

    少薇依他所言的,睁开眼看向他。

    在今天之前,他们已经什么都玩过。常规的不常规的,互相服务的,半强po的。这一次的,他们不再需要有前xi,因为在他束缚她的过程中,彼此就已经点燃到了顶点。甚至,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话也不需要说,而只需对视。

    陈宁霄的鼻息拂在她面庞上,视线与她近在咫尺地上下交错。

    他很缓,但坚定。

    少薇闷哼,额头的薄汗顺着鬓角滑下,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蹙紧眉心。

    “看着我,”陈宁霄坚持,低沉,“宝贝,看着我。”

    少薇呼吸发促,再度睁开眼。

    嘴唇呢喃:“陈宁霄。”

    目光因为痛而破碎地闪着,一味地寻求着他,确认自己在他眼中。

    “我没jin入过别人。”陈宁霄在最后仅剩的距离中停下,一字一句地说,“这辈子。”

    少薇深深地看着他,她不问是否是“这辈子不再”,单单只是“这辈子至今”,就已足够。

    至少在此时此刻,她成为了他过去二十六年的唯一。未来有未来,但历史永远是历史。

    她愿成他历史。

    从她的眼神中,陈宁霄知道,自己不用再为她忍耐。其实他的呼吸也发紧,眉心亦蹙,英挺的脸上也有薄汗,但望着她的目光却未有丝毫松动:“疼就告诉我。”

    少薇多想去触碰他滚动难忍的喉结,去触碰他弧度好看的薄薄的唇角、眉眼,但因为被缚,却不能。

    原来被缚是这样的感觉,并非只是他禁锢她,她为他留,而更是捆住了手脚后,我仍挣扎着,用目光抚摸你,恨不能化为实质。

    “陈宁霄,我疼。”她屏住呼吸,心尖发软,“但我想要。给我,把你的疼,带给我。”

    他目光巨震,俯身吻下的瞬间,挺yao,ding入,破釜沉舟一沉到底。

    ……

    日光还长,车水马龙在街上轰鸣。

    第二次,少薇的左右双足分别与双腿对折被缚住。

    第三次,她双手双足都仍甘愿不解禁,身体被对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在一次次抵死中感到被他的强烈渴求。

    他对她的zhan有,狂风骤雨,孜孜不倦。

    一直到穷尽他已知的、所能想象的所有hua样。

    第99章 第99章但我是你的。

    司徒薇回到家时,发现她妈妈的车停在院子里。进入玄关,暗暗的灯下坐着她,身影投在地上像一座无法描述形状的台灯座。

    “妈咪?”司徒薇吃了一惊,扶着墙壁摸索开关,奇怪于这感应灯开关是谁给关掉了。

    灯亮了,刺得坐在长长换鞋凳上的司徒静闪了下眼睛。司徒薇忽然发现她妈妈保养很好的眼皮有些松了,赘下来。奇怪,她之前没这么觉得。

    “阿姨也真是的,怎么不叫你进去?”她责怪起家里的佣人,蹬掉鞋子。

    今天在乔匀星那儿看到了少薇,让她不是很舒服。大合唱生日歌时她就走了,不太想知道之后发生的一切,是她一如既往的自保本能。

    司徒静开了口,说:“你坐。”

    司徒薇不明就里,陪着坐下,顺势搭在皮凳上的手被司徒静扣住了。她心里又是一惊,因为她的手是如此冰凉,不带人温。

    “生日会怎么样?”司徒静语气如常。

    “就那样啊,哥没来,在国外呢。”司徒薇尽量显得随口。犹豫了一下,没说跟少薇在一起。这依然是她的自保本能。她的明哲保身之技已足够她识别生活里任何可能要出现的浑浊、漩涡,并为此轻巧地躲开。至于那浑浊漩涡里可能是会是她的母亲、她的其他重要的人……那又如何,她也没办法的。

    “哦,”司徒静点头,“他开心吗?”

    “挺开心的。”

    司徒静就跟她聊了这两句便放她走了。司徒薇走了两步,回头:“对了,妈怎么不问我哥哥女朋友?”

    司徒静肉心狠狠一跳,问:“你见到了?怎么样?”

    “没,不是说了哥在国外。”司徒薇抱歉笑笑。

    她洗漱完就倒床上玩手机,接着睡觉。梦到邮轮的侍应生,台风天,吐得七荤八素的乘客,心脏病骤发离世的老头,远远漂浮在海面的海岸线,人们说那是海市蜃楼。

    心理医生说她心底没有归属,至今对自己的生活仍欠缺实感,是漂浮式地活着,话剧式地活着,所以才会焦虑躯体化吃药,司徒薇不信,但她自小蛮乖,医生让吃也就吃了。至于吗?她在海上的那三年她还是棵小趴菜呢,能记得什么?她不喜欢现在一有点什么心理医生就往她童年掏底的坏风气。

    司徒薇在那片摇摇晃晃的海岸线梦景中醒来,才想起自己忘记吃左匹克隆了。难怪会做这些梦。她起身,去客厅找水喝,发现书房亮着灯。

    壁挂式悬钟上,指针指向凌晨两点。

    司徒薇喝着水,不由得走近去,推开虚掩的门。果然是司徒静。

    “妈?你今天好奇怪。”

    司徒静手里拿着几张相片。

    “什么啊,”司徒薇好奇地凑上去,“咦,什么时候的老照片?”

    第一张,是两个少女。稍大的那个司徒薇认出了是自己母亲,与她嬉戏的那个她没见过,穿得怪时髦的。

    第二张,是那个少女怀里抱着孩子,估摸着是刚出生没多久。身旁的司徒静牵着个小不点男孩。

    司徒薇歪了下脑袋:“这是哥?”

    那时候的陈宁霄好像还没染上臭屁德行,穿得恰如其分是个小少爷模样,一手被司徒静牵着,另一手抄在裤兜里——这习惯倒是跟现在如出一辙,半边唇勾着,狭长的双眸很亮。

    第三张,是那少女坐在一个客厅的黑皮沙发上。此时已不能称少女了,毕竟已生育过,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长大了些,穿着白底红波点裙子,趴在她怀里,安静懵懂地看向镜头。

    司徒薇觉得这小女孩的模样,尤其是这双眼里不着色的纯白,她依稀在哪处见过。

    司徒静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神情倦怠平静。

    “这是谁啊?”司徒薇问。

    “一个以前的朋友。”

    这措辞实在读不出什么额外的感情色彩,司徒薇想了一圈,绝不是她熟知的那些贵太阿姨中的任何一位。

    “挺时髦的。”

    “当然。”司徒静极淡地勾了丝唇,“你看到的这些衣服,都是她自己当裁缝自己做的。”

    “哦……后来呢?”

    “后来,被个会写诗的人拐去生孩子了。”

    “哦!”司徒薇顿悟,感到索然无味起来:“你们那年代,这种故事不少见吧。”

    司徒静无声地牵动唇角:“现在也不少见。妈妈总教你,不能走容易的路,不能眼皮子太浅太窄。”

    司徒薇靠上她的肩头:“我没有啊。”

    她现在在加拿大念书可比高中时用功很多,法学转金融的路很难走,司徒薇也知道她妈妈想让她在北美当人上人光鲜模板。私底下,她羡慕过少薇,怎么就能这么命好,想学摄影就学了呢?人能靠自己的爱好安身立命是幸事。

    “这个阿姨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她好像抛弃了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是出了意外,还是清醒了。”司徒静轻描淡写地说,将照片随手放到了书桌上。

    司徒薇蓦地一呆:“那她女儿好可怜。”

    “她本来就是多余生出来的。”司徒静掩上门。

    米兰的夜幕也已经降下。

    十米长的红绳被拆散,在半湿透的床单上蜿蜒,与洇进去的血液交融。

    少薇的手足腕、腰际、前胸后背都能见淡红绳印,有的平行,有的交叉,令人遐想出她是如何被缚的。姬玛没吹嘘,这条绳子确实是经过独特工艺处理的高级货,勒得再紧,她皮肤都不见被磨破。反倒是陈宁霄的背上留下她高过去濒死时的道道抓痕。

    他坐在床边,少薇看着他背肌上被自己留下的痕迹,忍不住微微出神,抬起手自他皮肤上抚过。

    指腹沾染汗液,从伤口处摸过时,带来轻微灼痛。陈宁霄肌肉收紧一瞬,又随着点烟动作松弛下来。

    少薇蹭到他身边,像只要摸摸头的小狗。陈宁霄抬起胳膊,勾着她脖子将她揽进怀里。少薇顺势枕在他腿上。

    陈宁霄低眸看了她一眼:“等我穿上裤子。”

    少薇跟他对视着,往前挨了挨,气息拂上去。

    陈宁霄眯眼的同时就精神了,少薇眼神掩下,压住,张嘴。

    “没吃够?”陈宁霄撩开她耳边长发,露出她侧躺的面容。

    一张嘴不能作两种用,她没答话,陈宁霄看着她绯红柔软的腮帮子鼓起来,于是便也没说话,一边抽起烟,一边看着她动作。

    不是什么动真格,她含了几口就吐出来,握在脸边,闭上眼。

    她的长相里,有一股

    厌世,厌世里又有一股神性,闭上眼时尤其显得圣洁宁静,所以不化妆最美。旁人总笑她不施粉黛很土,其实是不懂。

    陈宁霄夹着烟的手指顺着她的眉往下走,若有似无的温柔,走的是骨骼生长与五官诞生的顺序。少薇从未被他——或者说从未被任何人这样对待过,于是他指尖所到一处,她就禁不住战栗,汗毛竖起。他是她的静电了。

    “不管今天司徒静在不在场,都不用去打草惊蛇。”

    少薇双肩抖了一下,没料到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将母亲划到异方。但她还是“嗯”了一声。

    “别选择她,好吗?”

    少薇僵了一下,缓缓转开眼,自下而上看着陈宁霄。

    “说出来轻松多了。”陈宁霄若有似无地哼笑了一下,带丝自嘲:“只不过,不是每次说出口都能有想要的结果。没有谁是谁的许愿池。”

    我是你的。

    少薇心底说,向我许愿。我选你。

    陈宁霄深邃的目光端视她一阵,“但我是你的。”

    天色还早,他们下楼去找了家餐厅吃饭。双方手机里都被各式消息轰炸了,但谁都没看,默契地与全世界失联。

    陈宁霄来米兰找了少薇两次,但两人都还没一起好好逛过。于是吃完饭,两人踏着反射着路灯亮光的街道散步,从白色透亮的大教堂往外走,看到还顺眼的酒馆就进去要杯酒。

    “《最后的晚餐》还没看,可惜晚上歇业了。”

    陈宁霄打了两通电话,等了几分钟,招了辆的士去修道院。

    通往壁画的修道院小门被打开了,花园寂静,专人领着路,穿过短短的走廊,为他们打开上锁的门。少薇不问他哪来这些神通广大,他的世界有一部份她始终未曾窥探过,知道远,用缄默表达自觉无害。

    原来《最后的晚餐》是壁画,画在墙壁上的,已随岁月剥落了许多。少薇仰起头,目光从耶稣脸上一一滑过去,滑向左右两侧神态姿势迥异的门徒们,以及背后通透的田园风光。依稀有点领会了陈宁霄的那句“你像达芬奇的笔触”,尤其是和对面墙壁上那副格罗瓦尼的《钉十字架》对比,很柔,那种柔有圣洁宁静意味,不见着色之力,不见生硬轮廓。

    一想到陈宁霄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这样,少薇沐浴在艺术的洗礼中时,也有羞赧。她一直没觉得自己漂亮过,青春期的灰扑扑是她身上掸不掉的灰尘,但出了修道院,她被陈宁霄牵着手,忽地问:“其实,我还挺漂亮的吧?”

    陈宁霄紧了紧她的手,失笑。

    半个多月后,因为外婆的忌日,少薇回了一趟国。

    陶巾是在济南去的,但落叶归根,墓地还是买在了颐庆。那是个活人死人住房都飞速上涨的年代,别说一块小小的墓地,就算是一块墓碑少薇也掏不出钱,况且还要抢。这些事仍然是当年的陈宁霄帮她。

    在美国的两年,清明和忌日少薇都没回国过,今年原说回国了好好扫一扫,没想到又来了米兰。她想了又想,还是跟马萨和Jacob那边请了假,两个老头最近双双陷入低靡自弃中,同时认为自己的工作分文不值,没有任何记录的必要,大手一挥放了她一个星期的假。

    陶巾墓前还是几年前的光景:泡了雨水退了色的红蜡烛和假花,磕掉了一角的花瓶,掉了金漆的香炉。少薇一一清理洒扫,插入新鲜的明黄色菊花束,上上三支香,跟陶巾说了会儿话。

    主要说自己近况,学业工作在先,私生活在后,酝酿了一下,方才有些羞涩地说:“外婆,我跟人谈恋爱了,对象你见过,是陈宁霄。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大年二十九,他突然来,我们在下雪天的门槛里外站着说了好久的话。你有点怕他,其实他人很好。”

    末了,她照旧交代:“妈妈还没有找到。”

    扫完墓,归途中,少薇接到司徒静电话,让她去家里吃饭。

    那天生日后,司徒静和她的一切都照旧,陈宁霄那里也没收到任何讯息。他问过乔匀星,乔匀星说绝没请过司徒静,倒是请了司徒薇。于是陈宁霄又问妹妹,司徒薇当然也不清楚。于是少薇那颗心缓缓放下来了,认为是自己做贼心虚,一花眼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少薇下了计程车,深呼吸数番,调整好表情,举步入这高门豪宅。

    “太太忽然有客,请你先去书房稍等。”佣人轻车熟路地将她领至书房,推开门。

    里头挺乱,让少薇一怔。

    “太太最近在整理书,稍乱了些。”

    少薇点点头:“不要紧。”

    她走近书房,在扶手沙发上坐了会儿,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书翻了翻。不好看。她放下了。过了会儿,又被桌上另一册书吸引。于是起身,浏览起那一本。

    心情没放松的情况下,什么文字都看不进去,她翻一本,放一本,渐渐变成帮她收拾起来,将这些书摞到一起,直到——几封书信、几张照片不慎掉落地毯上。

    信是万万不可能窥探的,少薇目光安分,但照片的画面却足够一览无余。

    她身体僵住,呼吸一屏,继而,四肢百骸的血液逆流起来,让她太阳穴嗡嗡。

    记忆里之人的音容笑貌业已模糊——她觉得已经模糊了。陈宁霄找来公安部的专家让她描述她母亲的面貌,这样方便寻找,但专家的铅笔在纸上等待半晌,终究没等来她一字一句。

    “我忘了……什么长相,什么脸型,什么五官……”她沮丧地捂住脸,声声颤抖。

    ——她觉得已经模糊了,但在看到这照片的那一刹那,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没忘。

    她算不上很漂亮,但标准的瓜子脸,下巴甚至有点过尖了,眉眼长长,嘴巴稍薄,一个直鼻令脸部线条干净俐落。她知道自己张得不是普罗大众意义上的美,所以爱给自己做衣服,五颜六色,奇怪的剪裁。巷子里有人背后议论,说她穿得不正常,但每当她走过,却还是不自觉投上长长久久的注视。

    少薇盯着相片,呼吸急重,浑身热汗热血一同上涌,让她每一根骨头都感到温暖,都感到痛楚。

    她没忘,她只是害怕。她给了她生命,又成为她的伤疤。现在她长大了,她也想追上去问一句,妈妈,是否其实我也是你的伤疤。

    她身体抖得厉害,却又怕自己在这相片上留下哪怕一丝一毫褶皱,于是像练毛笔字的新手,用尽全身力气提腕控笔。

    司徒静推开半掩的门,毫无声息地驻足,直到看到她眼泪一行一行砸在地毯上,她方才步入:“你看到了啊。”

    少薇身体蓦地剧烈抖了一下,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她:“阿姨,这些照片,你是从哪来的?”

    司徒静沉默以对。

    “你告诉我,你认识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

    少薇控制不住发抖,两手撑上书桌,眼前阵阵发黑:“你是谁?你是谁?”

    她缓缓地、后知后觉地,却又是顿悟。为什么那晚,司徒静要和她说那两个少女的故事。为什么那晚,她要给她念《一句顶一万句》里的那一段。

    “妮,不要再喊娘。”

    “不是娘心狠,实在是受不了……”

    那到底是小说里那对母女,还是她母亲其实想对她说的话?

    她也想和她说,你别再找我了,别怪我心狠么……

    “你知道什么?阿姨?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少薇哭着嘶哑地问,猛地拽住了司徒静的胳膊,死死的,可以说是僭越唐突无礼。她的视线比她的手劲更重,迫切的,茫然的,孤注一掷的。

    跟她的失态比起来,她眼前的女人,还是那样的平静。

    “我当然,”司徒静于逆光中瞥过她:“什么都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少薇两手都去攀她养尊处优的手,眼泪无法停下:“她在哪里?”

    “你想知道?”

    答案太理所当然,以至于这多余的一问,让少薇小孩子一样脸上流露出失焦的茫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多此一问。

    逐渐的她懂了,这是谈判开启的一问,是在告诉她,她的愿望,需要用东西交换。

    “我想知道。”少薇缓缓地点了下头,攀着她的那双手僵硬而懂事地松开。

    她已不是高中时那个在这间书房里告诉她不必对别人有问必答的女人。

    “我确实认识你妈妈,也知道中间是怎么回事,也照顾你这么久,但你……”司徒静意味深长地停顿,失望道:“是怎么报答我的呢。”

    少薇双手垂下:“生日的KTV,坐在后门角落的,果然是你。”

    “如果不是我在那里刚好撞到,你又打算瞒我多久呢?”

    “我没有别的心思。”少薇安静下来,呢喃地说,眼泪在脸上的流速变缓了。

    “我不怀疑,你一向是老实本分的,宁霄看上你,诱惑你,不怪你。”司徒静轻描淡写地说。

    少薇错愕一怔。

    “不是,他没有。是我,是我追着他。”

    司徒静反而笑叹,剜她一眼,长辈式的:“没有人说这是错的,倒也不必急于揽过。我早就跟你说过,宁霄婚事不由他自己做主,能在结婚前有一段你这样真实、纯粹的爱,是他的福气。”

    少薇不知道回什么,为她居然不棒打鸳鸯感到意外,安静听着。

    司徒静话锋一转:“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爸爸也知道了你,很不满意你,说你——”司徒静遗憾地抿了抿唇角,“不祥,不吉。”

    “陈叔叔……”

    司徒静压下嗓音,语速加快而变得神秘:“你高中的事,他知道。”

    少薇不由自主地抬起双手,低眉看向。

    她觉得,她的双手好像布满罪恶鲜血。

    “酒吧打工,被人谣传**,遇到富商资助豢养,跟人交往却反害对方住进ICU,这之后,豢养你的富商**未遂,在你的出租屋里被你看作姐姐的人杀死了。”司徒静一桩一件帮她回忆。

    轻描淡写的几个短语,组成了她梦里也不敢回望的十六岁。

    “孩子,你身边的人,有过好下场吗?”

    第100章 第100章你疯了

    司徒静说完这句话后,不再置一词,而是拉过椅子坐下,按下了召唤铃。

    佣人推门而入,送上热茶,只觉得这屋子气氛奇怪,一股眼泪的气息。

    司徒静揭开碗盖,垂目吹拂了拂茶汤。

    “只不过,这些话,我却不信。”

    她掌控了这场谈话的节奏,随心所欲地将少薇的心提起或放下,像充满技巧地摔打一颗肉丸。

    “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陈定舟会这么认为你呢?当年那场凶杀案,知情人不多吧。没头没尾的,他怎么会把你和那个被杀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她抬起眼,若有所思:“你,什么时候见过陈定舟?”

    少薇放弃了挣扎:“那一年暑假,我和被杀的宋识因,一起去过一场茶会,在市郊的盛怡园。”

    “难怪。”司徒静解开了某些谜团:“后来,你和宁霄在一块儿,被他碰见。却没想到偏见早已经种下了。”

    没人比她更了解陈定舟这个人身上的矛盾性。他对女人不错,却又十足的看不起女人,尤其看不上在风月场名利场上捞生活的女人,但如果是在他身边捞生活的女人,他却又发自内心的怜惜。说到底,他是个自大到让人发笑的男人,女人搭上他,便是发自内心的真爱,搭上别人,便是自甘堕落居心叵测。他是如此笃信发生在己身的风花雪月,只因他坚信自己魅力无穷,而己身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庸俗草芥。

    少薇没有多想,只是依照事实本身否认:“不,我没有和陈宁霄一起碰见过他。”

    “哦?”

    司徒静真的纳罕了,指腹随着思绪摩挲杯沿。

    “你和宁霄,在一起多久了?”她问。

    “一个月。”

    “这就更奇怪了,这么说,陈定舟交代我这件事时,你们两个还没一块儿。”

    司徒静不笨,虽比不过那些自小在高门望族里长大的人精们,但经年的周旋给予了她丰富的联系能力。既然是少薇能陪同出席的场合,说明能带女伴。六年前,陈定舟身边还是黎康康的地盘,但黎康康现在已经出局,绝无必要对陈宁霄私生活多舌。那么……答案就只剩一个了。那年,是谁在陈定舟身边初出茅庐,低眉顺眼?

    嗑的一声,司徒静不动声色地将碗盖轻压回茶碗上,淡淡疑惑着问:“是谁,在捕风捉影?”

    指尖随着她这耐人寻味的一问而抽了抽。

    少薇的脑海中,不得不飘过一张脸。一张甜美的,带着一丝柔弱,曾对她施展过两次好意的脸。

    当年在盛怡园陪在陈定舟身边的是她。

    司徒静所说的时间往前一些,在医院撞见她和陈宁霄的,也是她。

    周景慧。

    但少薇没有说出口。

    她不知道周景慧是抱着怎样的动机和心情和陈定舟说了这些,又或者她只是无心之语,只是恰好听者有心,无辜中起了些推波助澜的作用。

    见她不答,司徒静轻蔑哼笑一声:“是那位周助理吧。”

    少薇没否认。

    司徒静静静看了她半晌:“你这孩子,倒是宽宏大量。”

    “无所谓。”少薇勾了丝唇。

    “是觉得,不论她掺不掺一脚,你和宁霄都不会有结果?”

    “我和陈宁霄的结果,不由外界决定,是我和他的事。”

    司徒静蓦然一震,早就枯槁的内心,随着她这样平静的一句话而泛出涟漪。

    要让沼泽泛出涟漪,该是多么巨大的力量从地心涌出。司徒静现在舍不得这股感觉,品味着。

    “不怕家里拆散?”司徒静眯了眼。

    “只要他需要我,我就在后面跟牌。他要梭。哈,我一无所有,陪他梭。哈。”

    司徒静简直是开玩笑般问:“要是我给你一千万,要你现在离开他?”

    “阿姨,我过惯穷日子的。我这一辈子无牵无挂,身体没有感受过绫罗绸缎,舌头没有品味过山珍海味,眼睛没有沉迷过金碧辉煌,一千万的好,我不知道。”她抬起眼,“但我知道陈宁霄的好。”

    本来只是开玩笑,看到她这一眼,司徒静却愕然,接着莫名震怒激愤起来。

    “我倒没想过你还有这么伶牙俐齿的一面。”她酸气起来,平日老尼般的倦怠平静荡然无存,刚刚的气定神闲也荡然无存。

    “只是我的真心话。”

    “好得很,那要是陈定舟许诺给你一个亿呢。”

    “如果叔叔愿意用一个亿收回我和陈宁霄的关系,那不是因为他看得起我,而是说明他认为陈宁霄对我的决心值这么多,有这么棘手。我只会觉得高兴的,阿姨,换句话说,这一个亿,我已经在拥有了。”

    司徒静发出短促的一声笑,继而冷下面容:“牙尖嘴利。”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换算等式,只不

    过大部分人要等式的那头,而我要这头。”

    “你又知不知道,他伯父为他介绍的程小姐,是哪个程?你觉得,让宁霄放下这么高的联姻,跟你结合,是爱他?”

    少薇沉默了一下。

    “除非伯父有什么手段逼他,否则……这件事依然是我和陈宁霄之间的事。他有选择权,我没资格替他着想。”

    “好啊,看来你是岿然石,任凭风吹雨打,只信他一个,只看他一个。”司徒静点点头,指节在桌角坚硬地抵着。

    这么坦然,水渗不进,刀撬不开,却让司徒静难办了。

    末了,司徒静缓缓地说:“你妈妈看到你变成这样,会很失望的。”

    少薇眼睫颤了颤。

    “我也很失望。我教过你很多遍,女人这辈子要靠自己,不能想着靠男人安身立命。”司徒静脸上失望丝毫也未掩饰,“我教养你,是为了让你不要步你妈的后尘。到头来,你还是跟她一样。”

    “阿姨,我靠自己安身立命。我是事业和陈宁霄无关,我会越来越好。不好也没关系,不饿死就行。”少薇用稀薄的记忆回想,温和地反驳:“我妈妈也没有靠男人安身立命,她一直做裁缝挣钱,还想上服装学院。”

    司徒静冷笑一声:“你妈那时候过的什么苦日子,你想必是记不清的。要不是她执意要跟那么个男人生孩子,她用得着的一直做裁缝挣钱吗?”

    “那……”少薇目光流露困惑,“你到底是看得起她靠自己安身立命呢,还是看不起她居然靠自己安身立命呢?”

    司徒静习惯性地张了张唇,但发现自己竟一时说不出话。

    少薇抿了抿唇,形似笑了,很温和的笑意,“其实,你自己也没想清楚吧。你厌恶恐惧的,不是女人不自立,是女人没有把自己卖上好价钱。”

    啪!的一声。

    少薇被这一巴掌打得猝不及防,偏过脸。左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淡红的掌印。

    “你简直油盐不进!”司徒静一点也没后悔或震惊于自己居然打了她,相反,她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她人生的执剑人、明灯,完全有资格这么做。她这么做时,有种迫不及待,仿佛晚了一秒,就会泄露自己的心虚。

    “不论女人自不自立,只要过得不好,就是愚昧的底层,只要过得好,就是聪明。”少薇偏着脸,面孔和眼底都一派平静,不疾不徐而字字清晰地说:“如果你真的看重的是女人的自立自强,往上飞,为什么,你会给我介绍那个条件很好父母双亡的刘医生,一再暗示我留在颐庆当老师呢?刘医生,想要一个贤慧的妻子,他理想中的模范家庭是夫主外,妻主内。你明明知道,当老师不是我的理想,是我为了照顾外婆不得已的妥协。但是,你想我留在颐庆陪你,照顾你。你不会让薇薇回来,因为你要她飞得很高,让大家都看到。阿姨,要是我靠你在颐庆安身立命了,给你当干女儿,给你养老送终,靠你过体面稳定的日子,算不算靠别人?”

    她很少讲这么一大堆话。很多时候,这些话在她心里浮现,甚至复现,但很少会出口,因为她知道口舌之争徒劳。她总是看得多,分辨得多,而说得少。

    直到现在把这些字有条不紊地说出口了,少薇方觉身上的一道绳子松绑了,压在井口的石头松动了,一丝久违的氧气,灌满了她的肺。

    司徒静一双手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眼睛也瞪得很大:“你真是大逆不道,目无尊长,愚昧糊涂得无可救药!”

    虽然脸上火辣辣地疼,但少薇唇边居然有丝笑意,目光如此澄净:“我没有弱点,除非陈宁霄不再需要我,否则我不被劝服,也不被收买。是的,我无可救药。”

    司徒静冷笑一声:“你不用在这里给自己打气,自己感动自己,我从一开始也没说过要拆散你们。我只不过提前帮你预演一下你会遇到什么招数而已。”

    她重在沙发椅上坐下,搭起腿:“你和宁霄之间,多的是人着急上火,个个都比我难缠。阿姨一向是祝福有情人的,只不过……”她端起那盏泡浓泡苦了的茶,垂目抿了一口:“看样子,你也不在乎你妈的下落了。”

    门外有人影靠近,但未有人发觉。

    楼下院门外,一台黑色奔驰静停。

    佣人一如既往没有通传,因为知道分得清谁是真正能兜底的主顾。

    随着司徒静这句要命的一句,少薇的眼眸也被点亮到了快要燃尽的顶点:“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我累了,也很受你欺瞒我这件事的打击。这些相片,你就当没看过好了。”司徒静转手收拾起相片来,像收拾没谈拢的合同废纸。

    “没看过?”少薇不敢置信,热泪再度滚了下来,哽咽道:“你知道我找了她这么多年……告诉我她在哪,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见我?”

    “薇薇,你刚刚的样子,不像是想求我的。”司徒静将相片锁进了抽屉。

    少薇痛苦地闭了闭眼。

    “你想……我做什么?”

    一定要这样吗?要让她在下落不明的母亲和陈宁霄之间做选择?一边是人伦和这一生的执念,一边是爱情。巨大的能量,已预先撕扯着她。她的肉身往任何一方偏移一寸,都会带来剧烈的皮开肉绽般的煎熬。

    “周景慧,看来你一早就见过,一早就认识。”

    少薇指尖一抖,猝不及防,意料之外。

    司徒静扔下了另一叠相片,“看清楚了。既然是旧识,她还嫉妒你,那你应该很容易约到她。”

    少薇声音飘渺得不似自己:“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你要干什么。”司徒静眯了眯眼,刚想说话,却注意到了门外影子,不悦道:“张姨,这里没你的事,要添茶我会叫你。”

    张姨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男人,得他示意后,扬声应了一声:“哎!好的太太。”

    影子退出门边。

    司徒静顿了一顿,续道:“她怀孕起就很小心,不是自己熟悉的人、熟悉的场合不见、不去。你找机会推她一下。”

    她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你找机会推她一下”这种话。虽然这是她今天这场谈话一开始的目的,但花了这么多时间才图穷匕见,却超出了司徒静的计划。

    她发誓,在此之前,她绝无这个利用她的念头,但她和陈宁霄在一起了,此事就另当别论了。

    “你要我,”少薇喉咙一片干渴:“要我杀人?”

    “你在说什么?”司徒静蹙眉,“胎儿不是人,法律上也不算人,否则医院流产的生意不要干了。”

    “不可能的,”少薇忍着恶心,抖如筛糠,“我不可能干这种事。”

    “那你就永远都别想见到你妈妈了。宁霄要是肯为你跟家里争取,我本来可以支持的,这么一来,他也只好孤军奋战了。”

    说到此,司徒静又是如长辈般责备地剜了她一眼:“这种事,你也不肯为宁霄做?说爱他,就是这么上

    下嘴巴一碰地爱?”

    “陈宁霄根本就不需要——”

    “你信他的,对启元几千亿的资产、股票没有兴趣,对家业没有兴趣,也信他说启元在未来十年就会大缩水?”司徒静轻飘飘打断她,“你没见过世面,会被他骗到也是正常。他这孩子从小就嘴巴硬,口是心非,想要的从不挂嘴巴上说,别人送到他跟前,求着他要,他才要。这么多年,你应该也清楚吧?”

    司徒静点点额头,若有所思一阵:“不对,如果是你约她出来让她流产,到时候上了法庭,对你不利。过几天有一场酒会,你让宁霄带你去吧,不小心推了她以后,你跟宁霄说你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会帮你善后的。”

    少薇竭力忍住肠胃里的蠕动,双手冰得刺痛:“你连……你连他也算计进去。你疯了,阿姨……”

    司徒静淡淡哼笑一声,顿地有声的三个字:“他得赢。”

    少薇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脚步跌撞地往书房门口奔去,继而趴到马桶上,昏天黑地地呕吐起来。

    这间洗手间,少女时期的她曾在此惊慌地躲避过突然造访的陈宁霄,又忍不住偷偷贴上门板听他的一举一动。她还一直记得曾在这里第一次吃到避风塘炒蟹、新鲜的特级荔枝,记得司徒静给她夹蟹腿,告诉她没见过的世面可以从这儿开始学。她在这里上过的补习班,是她后来考进颐大的砖。

    不敢相信,过去六年,枯槁的生活是如何渐渐逼仄了一颗人心,异化了一个人,让她变成如此面目全非的模样,以至于当初的善意,少薇也已难以分辨究竟是她一场漫长利用的开篇布局,还是真的纯粹?

    门后,司徒静居高临下看着她瘦得脊突的身影。

    “机会只有一次,你不把握,你妈妈——叶斯媛,就等不到你了。”

    她根本不知道她年轻时的姐妹叶斯媛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那年,叶斯媛怀着憧憬和她约好,要是两人肚子里都是女孩的话,就一起取名为“薇”。司徒静造访过她的小家,和她的妯娌大嫂一起。他们在百货商场碰到,斯媛邀请他们一起去她家坐坐。

    她的家布置得温馨整洁,充满了小门小户的气息。司徒静记得,自己一直关注大嫂的反应。斯媛很爱干净,但大嫂似乎嫌她的塑料果汁杯雾蒙蒙,没洗干净。其实那是因为塑料用多了就会有这样的磨损。

    斯媛也像她的女儿一样,敏于观察而讷于言语。送走司徒静后,对于司徒静渐渐的冷落,她有一股自觉,一股自矜。想来那时大家都年少,心气高于关系,谁都不肯低一头,凡事多问一个“凭什么”,再好的关系也就问散了。

    在医院里看到少薇的第一眼,司徒静依稀认出了故人的影子。姓“少”名“薇”,那么便错不了。从她口中得知她父母双亲都不在后,司徒静动用关系找过,但那时的户籍管理多的是漏洞可钻,她找了几次没有下文后,便作罢了。

    司徒静很惋惜,斯媛因为执意要生这个女儿而断送了后半生更好的可能。少薇小时候,她确抱过她在膝头,表情不冷不热。斯媛笑她,说你不要总是美化另一种可能。老是想着,“要是那时怎么怎么做了,现在就会怎么怎么。”

    司徒静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刻骨铭心,后半生践行。

    是的,她选中的路就是最好的,所以她要一条路走到底,绝不听心魔扰乱。

    佣人闻动静赶来,要去扶少薇,心想,要是少爷看到她这模样,可得心疼得不了了。

    ——毕竟,他刚刚从这里离开时,脸色也深沉难看得不得了,步履匆匆,像是对什么隐而不发。